第四章(1 / 2)

过不多久,李彰一边骑马,一边正在脑海中想在哪里安顿那个孩子的时候,忽然听后面的墨萱喊道:“大将军,这姑娘发烧了,烫得厉害,而且浑身在抖。”

李彰听闻勒住缰绳,调转马头走到墨萱身边,查看那孩子的状况,只见她双目紧闭,神态已经模糊不清了。李彰顿感不妙,就算身边有药品,没有一个落脚的地方终究不行。这时刘清说道:“大将军,我们不如留一个人安顿好这姑娘,剩下的人随您前往京峪,您看如何?”

“不可。”李彰否定道,“若在别处,如此也倒罢了,凉州如今并不太平,若贸然分开,一定会陷入不必要的麻烦。”

杨渠好像没有听懂:“大将军,正事要紧呀。”

李彰看向了他,说道:“谁能保证,那个军官如果带着大队人马来搜捕,带着这个姑娘的人就能脱离险境呢?到时不仅救不了人,你们的性命也难保。”众人听完纷纷黯然,李彰挥了挥手,说道:“咱们继续前进,按照路程,前面就是淮清城,我们进城后再做打算。“

几人听言点点头,墨萱掏出水袋给怀里的孩子喂了几口水,把狐袍又给她裹紧了一些,众人又继续赶路,这样连续走了几个时辰,直到天黑了一会儿后,终于到了淮清城的北门。虽然是晚上,但城楼上依旧灯火通明,里外戒备森严,三五队卫兵在来回巡视,每个进出入的行人都要向城门口出示阙牌,确认无误后方可通行。

李彰见状转身向众人说道:“我们分开进去,墨萱和董中勤先进,你们阙牌还在身上吧。“

墨萱点点头,董中勤神色有些尴尬:“禀大将军,我只有北军的腰牌,阙牌早就在交战时弄丢了。”

“无妨。”李彰望了城门处一眼:“你们俩带着这个孩子,就说你们是兄妹三人来投亲,妹妹生病了要在城中找医师治疗便可。”又嘱咐道:“不过切记,遇到危险不要冲动,我们在后面会去接应你们。”

俩人点点头,打马向城门口走去,李彰心里略微有些紧张,方才那名军官回去后一定会告诉上官有羌人逃脱,谁知会不会通知各个关口严加查控,他们几个特征实在显眼,若被当成奸细抓起来就难办了。只见墨萱和董中勤二人抵达城门后,董中勤下马向卫兵说着些什么,卫兵仔细打量了一会儿二人,转身离开了,应该是去禀报长官了,不一会儿一个尉官服制的人过来了,李彰抿了抿嘴唇,感觉应该不会轻易让二人过去。不料那个军官说了几句话竟然放行了,这可大出李彰的意料,他松了一口气,对其余人说道:“我们走。”

几个人牵着马向城门走去,李彰见后来的那名尉官没有走,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等一等,但念头瞬间打消,几个人停在了城门处,李彰刚要开口,那名尉官忽然满脸微笑的向他们走来,边走边说:“几位辛苦,敢问可是做生意的商家?”

李彰谦虚道:“一些小买卖,谈不上商家,这次是去京峪走亲访友。”

“噢。”尉官点点头,说道:“天寒地冻,您几位快进城吧,天色还不算晚,城里的客栈大多都还开着门呢。”

李彰有些惊讶,说道:“不查我们的阙牌吗?”

尉官笑道:“您几位的身量,打一眼就瞧出绝非羌人,就不浪费时间了。”

李彰勉强笑笑,拱手道:“如此便多谢了。”牵着马向城门走去,走了两步不禁回头看向那名尉官,见其神色并无异样,但李彰还是隐隐的感觉有些不对,对身旁的景明低声说道:“进城后留心有没有人跟踪咱们。”景明点头领命。

淮清城规模虽不大,但城中却出乎意料的热闹,一进城便能看见有一处热闹的集市,路旁有很多叫卖的小贩,每家的门口也挂着红灯笼,男男女女要么就在戏台子前看戏,要么就在看路旁耍把式的异人。夜风微动,恍惚间,要不是淮清城没有许多高大豪奢的建筑和寺庙,李彰都会以为自己身处洛阳了。身旁几人也被这欢庆的气氛感染,脸上也添了一点笑容,杨渠兴奋的说道:“咱们途径的几个小县城都很冷清,谁知凉州的大城竟如此热闹,真是出乎意料。”

李彰四处查看,才在前面的一处桥边发现了牵着马等待的董中勤,董中勤也看到了他们,快步走到李彰身前,禀报道:“大将军,那孩子受到惊吓又奔波了一路,病情加重了,墨萱怕她出了什么事情就带着她先到客栈了。”李彰点点头,示意董中勤引路,一行人穿过集市,李彰远远的看见一家装饰与周边民宅格格不入的店家,十分华丽张扬。他们本来已经够显眼了,非要再惹人注目住到这种地方来吗?李彰暗想道。不过墨萱既然已经进去了,自己总不能临时变卦。刚到门口,一名穿着金黄色短绸棉袄,约莫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就迎了出来,笑吟吟的说道:“几位客官辛苦,我让人把您们的马拴好,诸位里面请。”话音刚落,后面来了几个伙计手脚伶俐的接过了李彰等人手里的缰绳,李彰向里面走去,只见店门上悬着一块深红色的牌匾,匾上写道“顺云居“三个大字。

掌柜的跟在李彰后面,说道:“您看您是先用饭还是先上楼歇歇脚?方前来的那位小姐已经订好了四间客房,您要是想在房里用饭我叫人给您送上去。”

“订好了?”李彰点点头,心中挂念那个孩子的病情,对店家说:“我们先上楼,倒不是很急着用饭。”掌柜的点点头,指引着李彰等人继续向前走。这处店家一进来就是一片假山,昆山傍水,清秀翠丽,上面还栽着几片绿植,感觉很有意境。前厅并不大,只零星的摆着几张茶桌,有两个茶师在给几个客人泡茶,有几个客人端着茶杯,聚在一起观赏前厅左侧的几笼鸟雀,李彰看了一眼,尽是花花绿绿的珍禽,自己一个也认不出。掌柜的看李彰的目光投向鸟笼,便哂笑道:“这些鸟是从很远的西国运送来的,我走了很多门路,花了大价钱才买到几只,就比如说这只头上带白纹的。”说罢指向其中一只正在仰着脖子咽水的小鸟,“西国人给它起名为,什么白斑还是什么,反正在他们那里,这鸟喻为吉祥安康之意,我也不懂这些,就瞎凑个热闹,给来往的贵客看个新鲜。”言下很是谦虚。

李彰更是不懂了,不过这让他想起云州向君上献上来的一只猎鹰,十分高大威风,个头差不多能与人的腿平齐。君上为了展示自己能驾驭着只鹰,特意把鹰脚绑在手臂上,一路托着来与北军诸将炫耀,结果猎鹰不知为何受了惊吓,猛地展翅乱飞。猎鹰力气极大,把毫无防备的子思直接拽到了地上,事后虽说没有受伤,但李彰回忆起君上那气急败坏的样子,现在想想也很是好笑。

过了前厅,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宽敞的院子坐落在两旁阁楼中间,现下许多客人都围在桌子旁用饭,掌柜的将他们引到一旁的楼梯处,说道:“客官,此处上楼左转前三间便是您的客房了,现下客人多,有许多用得着我的地方,就不陪您上去了,休息用的一切已经命人提早送上去了,您要是有什么需要,差人跟我说一声就行。”

李彰点点头:“如此便有劳店家了。”说完径直向楼上走去,刚到楼梯拐角,就见到了东张西望的墨萱,墨萱一见到他们,就跑了过来,向李彰说道:“大将军,我给那个孩子灌了一些药汤,现在床上睡着了,刚来的时候,掌柜的懂一点医术,所以过来帮忙看了两眼,说是受到了惊吓又受了些风寒,但她毕竟年轻身体壮实,所以多休息慢慢就会恢复的。”

李彰边走边说道:“那就好。”,几人随着墨萱来到她的房间,李彰走到床边看望那个女孩,孩子睡的正熟,李彰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已经不如之前那么滚烫了,心下稍安,不过随即他想到了什么,于是扭头问墨萱:“你方才说,那个掌柜的来看过这孩子?”

“嗯。”墨萱点点头,一脸茫然。

窗外传来更夫报时的声音,李彰意识到时辰已经很晚了,于是招呼大家下楼吃饭,墨萱留在楼上照看那个孩子,几人走到楼下中厅时,吃饭的客人少了许多,旁边一位侍女见到几人便纤纤走来,柔声道:“几位尊客可是用饭,这会儿已有不少客人用过了,不如方才那么喧哗。”边说边将他们引到院中的一处方桌旁。

聪明的侍女一眼就瞧出李彰是众人身份最高,于是拿了一页竹简制成的菜单递给了他,李彰接过后,发现一道道菜名用红笔勾勒,写的是十分好看自己却大都不认识,于是笑着递给董中勤让他们随便点,董中勤看起来也有点茫然,景明见状凑上去也跟着看。侍女见状笑着说:“我们小店虽处在凉州,但厨房仍能做京畿附近的名菜,诸位要是嫌本地菜吃不习惯,尝尝我们做的京菜如何?”说完又补充道:“今天新从猎户那里收了几斤刚打的罴子肉,诸位也可要上一盘尝尝鲜。”

“罴子?”景明显得有些吃惊:“那东西能吃吗?”

侍女柔声说道:“客人口味不一样,有人觉得难以下咽,有些客人吃了就会上瘾。”

李彰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轻易尝试听起来离奇的东西,于是他选了一道自己在洛阳爱吃的奶汁鱼片,剩下的人选了几道比较平常的菜品,选完后杨渠起身给李彰倒茶,董中勤跟随侍女去拿一个饭盒方便一会儿给墨萱送饭上去。侍女刚走后不久,一道用白玉大盆盛着的汤便端了上来,李彰盛了一碗,喝了一口发现是羊汤,味道十分鲜美,里面还放着当归,一口下去觉得十分暖胃。随后剩下几道菜被依次端了上来,当李彰夹了一片鱼还在琢磨着跟洛阳的鱼片味道有什么不同时,剩下几人包括送饭回来的董中勤已经抱着眼前的米饭开始吃了,装米饭的碗也就巴掌大,李彰近来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两碗就饱了。众人一看李彰停了筷子,也是吃完手里的就不再吃了。李彰见此情景,笑道:“这些菜做的很好,你们要是不放开了吃,可要浪费了。”于是又要了一大盆白米饭,众人闻言也就放开了肚子吃,李彰坐在一旁一边喝茶一边看着他们吃饭,心想这些孩子虽说之前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但如今入了行伍,已经很像从军之人了。杨渠等人快速的扫净了第二盆白米饭,都觉得有些撑了,刘清甚至还打了几个嗝。李彰放下茶杯,说道:“可都吃饱了?”众人点点头示意自己再也吃不下了。李彰继续说道:“那我们上楼早些歇息,明天天不亮就得赶路。”正当众人起身要回到楼上的房间之时,店家的掌柜忽然笑眯眯的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诸位。”掌柜的笑着说:“初到本店,想来不知后院有茶会,客人们用完饭都会在那里小坐,品评天下大势,或鉴赏名词,您几位可有兴致?“

李彰正想拒绝,掌柜的又抢先说道:“您放心,后院是有僻静茶角的,那帮文人士子每次争论都不分上下,最激烈时都能吵得眼红耳赤,您大可以当看个热闹。”

闲来无事,李彰不想拂了掌柜的好意,于是便随着掌柜往后院走去,后院要比中庭宽敞多了,李彰一进来,就见一个穿红色锦袍的年轻士子站在中央的空地上,在侃侃而谈着什么。而周围茶席的摆放也是正好围绕着中间,掌柜的把他们领到一处僻静的位置,这后院是没有椅子的,只有坐垫,李彰盘着腿坐下后,立刻有侍女托着茶具走来,盈盈的向李彰行了个礼,便在李彰面前靠右的位置坐了下来,开始用沸水温润茶具。李彰一边等着茶水,一边看向那名正在讲话的年轻人,只见他神情激动,似乎讲到了什么重要之事。

“诸位请想,我等通俗而言,一国国威,最能体现在何处?”红衣士子大声的环问四周,脸上一副恃才而傲的样子。

“当然是战力,兵精将猛,战定四方,令邻国望风披靡也。”坐在红衣士子右边的一个胖胖的客人端起茶杯大声说道。

“非也。”红衣士子笑着摇了摇头:“岂不知彼之王师,承祥扩土,威压肆杀,自受其苦!兵马虽然重要却不是主要。”

“那就是国力,政景清泰,治贪除奸,百姓可以饱腹。老人有所养,幼子有可依。”另一名商人衣着的客人说道。

“那却也不是。”红衣士子听罢依旧是摇头:“久闻魏国便是出了名的政令通行,百姓安居,即便如此,魏国国威又在那里?”

“魏国最听周国使唤,想必其国威在大周那里。”也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惹得众人捧腹大笑。

红衣士子也笑了,对那人说道:“兄台高论,足可见国富民安虽好,却未必能体现国威。“

“那你倒是说说,一国之威究竟能体现在哪里?”有人见红衣士子只问不答,有些不悦。

“很简单。”红衣士子昂首挺胸,高谈阔论道:“方才两位兄台之言,只及其表却未至其里,在下首先以为,国威不论国家大小,不论实力强弱。宣国虽小,疆界还不如我大汉凉州,三年前被大周以收留南庄流民,庇护国贼为由发兵攻打,表示只要交出天延余党,宣国可平安无事。可宣国上将军夏颖却不同意这等交易,认为大周插手别国内政已经是有违礼法,现如今还要斩尽杀绝更是悖逆天理,于是率举国三万之兵与大周死战于渭水平原,打的周国数十万人无计可施,最后只得停战求和,这岂不是大扬国威于天下也?”

众人纷纷点头,认为红衣士子说的不无道理,李彰也暗暗称是,三年前正是反汉的最后关头,正愁汉国不乱的大周本来是要趁火打劫,但谁知那年周国却阴差阳错的要去跟宣国较劲,最后在渭水河畔吃了大亏。不为世人所知的宣国上将军夏颖威震远原,而自己之前就常听大周用兵如神的沈丞相却栽在无名之辈的手中。不过子思上位后,几次派人去跟宣国交好,最后却均是效果甚微。但君上仍然每到节日或年关都要送去贵重礼物,以求换来宣国的支持。

这时第一壶茶已经煮好,侍女抬起温润细腻的手倒好一杯茶恭敬地递给李彰,李彰接过后一抿,这茶生津滑口,实为上品。这时又听红衣士子侃侃道:“如此想来,上至一国,下至我等庶民,国以行大义而坚毅不卑为大道,民以善宽厚而授渔结缘为平生。而如今凉州与羌人再开战事,不仅大肆搜捕境内羌人缚而杀之,还请安一直鱼肉凉州乡亲的盗匪豪强为官为将,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作恶的没有受到法纪的惩治,为善的却要遭到无端屠戮。在下认为临坐高堂者筹事巨细,有时不尽人意倒也平常之至,可当下凉州的作为不见一点道理。诸位以为如何?”说罢他愤愤不平的环顾四周。

众人皆是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一位坐在红衣士子左手边座位的客人说道:“羌人习性野蛮不服教化,好勇斗狠漠视刑法,这样的蛮夷你也要同情吗?”

红衣士子不屑的嗤笑一声,反驳道:“请问兄台生下来便懂得种种人伦道德,慈孝友悌吗?还不是后天养授的?霞家王阔王夫子,在凉州开经传课从不分学生是汉是羌,只要是求学而来便一视同仁,上月为了保护学堂的羌人学子,跟前来搜捕的官军将领据理力争,最后却惨遭殴打,回去后一病不起,没几天便含恨而去。现来看看谁是野蛮的?官军?呸!官匪!诸位要是还支持凉州州府的禽兽行径,岂非与其是一丘之貉?”

李彰听完这段话后,眉头皱了起来,之前与底长宗聊起凉州局势时,他也只是知道要将所有羌人驱逐出凉州,可如今结合自己救下的那个孩子包括这个年轻人的发言,只怕是真的要将凉州的羌人屠戮殆尽了。李彰这时也十分不明白此举到底为了什么?除了能引起羌人更大的报复和结下更深的仇恨?难道还有何益处吗?与此同时,周围的客人也纷纷议论了起来,红衣士子颇为满意的在台上踱步走了起来,在茶会上,一般是很少有人能言高压众的,大都是各执一词争执不下,谁要是讲完论点而无人反驳,那这个人的风评就会更上一层。红衣士子大概是认为无人能再与自己讲下去了,正欲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时,忽然一个声音透过人群传来,音量不大,却清澈有力:“这位公子,方才说支持凉州州府的便是禽兽,便是支持草菅人命,在下请问你这个不支持的,是什么人呢?”

红衣士子停下脚步,循着声音看去,客人们也停止交谈,四下寻找来源。李彰也是望向发言者,此人说话音调不高,却十分清晰的传到了耳边,说不定是个内功的行家。只见他坐在一个很远的角落里,灯火昏暗看不清容貌,只能见其身穿一袭黑色的锦衣,头戴玉冠,听声音年岁尚轻,但能感觉是个十分稳重之人。红衣士子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了,踌躇间说道:“这个……反对其暴行的自然是良民,兄台何必问这些?”言下已不如方才自信了。

那名年轻人轻轻的笑了起来,继续追问道:“那既然是良民,公子以为,百姓是良是恶,与什么有关系?”

红衣士子答道:“自然是跟穿衣饱腹有关系,百姓生活富裕,国家安定,自然会一心向善。”

年轻人摇摇头:“在下没有问”善“来由于何种条件上,在下问的是百姓的善恶与什么有关系。”

红衣士子笑了,连李彰也有点反应不过来了,只听红衣士子讥讽道:“尊下要是跟我来诡辩那一套,多说无益,您自然更胜一筹。”

年轻人轻笑一声,解释道:“这样,我换个方式问您,您方才说善恶与穿衣吃饭有关系,请问如果足下现在忽然变成当街乞丐,吃不饱穿不暖,那您是不是应当变成了支持屠杀的禽兽了呢?”

这个忽然提出的问题,似乎问住了红衣士子,他沉吟一会儿,说道:“大道本存心中,岂会因际遇不通而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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