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2)
“不过这件事一定要让大将军知道。”底长宗敲了敲桌子,向宋元真说道:“宋兄,你部死伤过多,我准备将你们掉到后军休整,正好你闲暇下来,跑一趟京峪,亲自见到大将军禀报此事,再者他此行并没有带多少人马,那陆州牧究竟作何动向也不好说,你去也有个照应。”
宋元真点点头:“那我一会儿就出发。”
底长宗又望向李肃之:“肃之,明日如果魏军后撤,左卫五营和前锋营立马开出关外压上去,不要逼得太近,更不允许跟魏军发生冲突。”
李肃之赞同道:“好,明日我且看魏军的动向再做决定。“
“诸位。“底长宗站起身来,看向旁边的几位将军:“这几日变故迭起,我们暂时看不出端倪,以后行事一定要小心,自五年前我们随君上起兵之日,便应知世上之事十有八九不如人意,若再不戮力同心,岂不是临炉织草,引火加身也?望知之矣。”
“底兄放心。”李肃之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君上说过大势不会总倒在一边,我们总有翻身的时候。”
仝文闵笑着接道:“君上还说过,饿死了兔子不便宜狼,咱们现在倒是反其道而行之了。”众人听闻哈哈大笑,暂时把烦心事放在了脑后。
京峪城位于凉州偏西北部,与其他六个州不同,京峪作为州府即靠近魏国边境,又离东边的羌人比较近。这座城池修筑已近百年,前汉光景帝八年,奋武将军陈延向朝廷建议以修筑要塞,以点连面的方式对付东边羌人的袭扰,于是投入了大量人力财力在凉州筑城,京峪城是其中最宏伟坚固的一座,修建后光出城就有三座,陆晴心入主凉州后,又增添至四座。汉孝明皇帝三年,时凉州州牧盖兴意识到不能于羌人陷入无休止的争斗,便派人前去与其首领讲和,将中原之地的耕种,纺织,建筑等知识授于羌民,以图长久和平,并与羌人开展贸易,一时间凉州边境和睦了三四十年之久。但在此期间凉州有许多世家豪强一并兴起,在子思反汉后更是各自据城县割据,后被陆晴心逐个收拢击破,又招安凉州因乱作祟的山匪强盗,向这些人许以高官厚禄并忽然向羌人发动突袭,掠夺羌人新建成不久的村落和库中的粮食。逼迫羌人部落驱赶牛羊向关南移动,羌人自然不会白吃这等大亏,于是召集族中精壮,在首领的儿子努都的带领下,展开了一连串的报复。先是以小队骑兵洗劫凉州边境的商社,再者利用其游牧民族特有的灵活战法偷袭汉军的后勤运输。最近更是联合了几个羌人的大部落,召集兵马向关南以北的浮罗河移动,准备与汉军展开生死决战,再也不后退半步。大战之前的血雨腥风,连身处几百里外陇北的李彰,都能察觉的清清楚楚。
凉州民谚有云:“朝时晚九唤鬼风。”,在凉州,秋冬时节的清晨和夜晚的风刮的是最为刺骨的,早早从客栈出发的李彰一行人现在是感同身受了,在纵马疾行了半个时辰后的李彰终于受不了这如刀子刮脸般的苦楚,便命令下马步行前进,等风势稍小再骑马。结果倒霉的是这股大风整整刮到了临近晌午,当李彰将马栓到了小馆县一处名叫“连宾客栈”的拴马驻上的时候,他都觉得脑袋好像不属于自己,眼睛也似乎肿胀的睁不开了似的。
“各位客官这一路辛苦了,今这风已经连续邪乎了五六天了,各位进去歇歇脚,我去给您们泡茶。”掌柜喜笑颜开的一路小跑出来,精明的他一眼就瞧出眼前六位骑着高头大马,身上披着深浅不一狐袍的人一定是贵客,边鞠躬边点头的将他们几位迎进了客栈。客栈很小,也很破旧,地上就铺着几层砖块,虽是中午,吃饭的人也很少,李彰四下一打量,除了自己这几个人,就只有三四个商人模样的在角落喝酒,面前摆着几道菜,其他再无旁人了。
“客官,这边请,小店虽然不大,但也有干净的雅间……”掌柜笑吟吟把他们往里面引,李彰听闻雅间二字瞬间站住,笑着拒绝道:“店家,我们常年在外,不怕辛苦,雅间是不必了,给我们在外面随便找个桌子就可以。”
掌柜的手停在半空中,笑容似乎有些僵硬起来,似乎觉得这有些不符合常理,不过还是反应极快的点点头,笑着说道:“行行行,是我唐突了,咱们外面也不错,我这就给您擦一张桌子。”说罢赶忙拿着手中的布,利索的将身旁的一张桌子,几张长凳收拾干净,请李彰等人坐下。
李彰解开长袍,递到了掌柜的手中,不经意间瞥见了掌柜在拿过去的瞬间捏了捏衣服的料子,顿时心中苦笑,这件狐袍是君上赏赐给自己的,是上好的黑狐皮子做成的,价值不菲,平日里自己也舍不得穿,索性给了夫人穿,但这次出征妻子一定要他带着这一件衣服,于是也就穿来了。至于旁边几个小校,都是皇安寺授业出来的学尉,听闻燕姍姍将来皇安寺入学的名额明码标价三百金一位,那么每个人家里一定是很有钱的了,本来如果李彰穿普通棉袍,几位校尉也不敢穿上这种衣服,谁承想这阴差阳错的让老板误以为自己是有钱人。不过自己是大将军,总不能让自己下面的人付钱,也只能让他们有钱花不出,委屈一下自己了。
想完这些,掌柜的已经拿着一壶茶水给他们倒茶喝了,李彰笑着问掌柜:“您这里有什么吃食,随便来一些就行,我们吃完还要赶路。”
掌柜的一边倒茶一边笑道:“得嘞客官,今早上刚宰的羊肉,新鲜极了,再给您来几壶好酒,再给您来几张白面饼,面条也行,不怕您笑话,咱们比不了大城郭,但整个县唯一有白面的地方,就是小人这里了。”
“哦……好。”李彰犹豫了一下,说道:“不必上羊肉了,我们一人一大碗白面条就足够了。”
“这……。”掌柜的顿了顿,再没有之前那么兴奋了,说道:“行,诸位客官稍后,马上把面条给您端来。“
“好。“李彰点点头,待掌柜的离去后,他看向旁边的校尉刘清,说道:”咱们还有多少路程。“
“禀大将军。“刘清低声说道:”咱们走了还不到一半路程,从地图上来看,快的话至少还需要一天半,也就是后日中午。“
李彰点点头,这时小校尉墨萱端着一盆热水和几条干净的白布来到了桌前,将其中一条浸入水中投洗几下,双手递给李彰,李彰接过后让大家也擦擦脸,随后感叹道:“这里的店家居然还有白布供客人洗脸,真真意想不到。”
一旁的墨萱停止了擦脸的动作,结结巴巴的说道:“大将军,这不是店里的,昨日咱们在古河县落脚,我在外面买的,就是只有白布了,这块连软巾也没得卖。”说罢好像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说这些话,不自觉地低下了头,局促起来。
“啊……这样啊,不愧是咱们皇安寺的学尉,处处用心。”李彰表扬了几句,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心道还是姑娘家心细呀。这次跟着他的人也就是刘清的资历稍微老一点,是起兵后期因军功提上来的,其他的四位杨渠、墨萱、景明、董中勤都是皇安寺刚结业或正肆业的学尉,墨萱甚至刚来皇安寺第二年,年纪差不多和荀若一般大,这次因战事都被指派来北军历练。本身他们只负责中军帐中的一些杂事,甚至交战时也要跟士卒一样列到战阵之中,但这次跟着大将军出来办事还是头一回,众人多多少少有些紧张和不知所措。
吃饭的时候就更尴尬了,除去李彰剩下五个人都是埋着脸往嘴里扒拉面条,李彰吃了几口,觉得味道清淡,还没有平日里吃的北军锅灶的饭菜好吃,不过当着众人也不好意思开口,只得凑合吃下去。几名小校其实吃的也不香,但毕竟是大将军买的,再怎么样也要吃下去,于是几乎风卷残云一般大口吃完了,其中吃的较快的景明甚至将碗里的汤也喝的干干净净。刘清一看他把汤喝了,也在犹豫起来自己要不要也把汤喝了,而一旁的墨萱却面露难色,在她看来这素面条几乎就是难以下咽,再喝汤就真的要了小命了。李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将筷子放下,勉强笑道:“没事儿,这的馆子自然比不上中京洛阳,等咱们到了京峪城,我请大家吃好吃的。”
结果说完又是一片静寂,几个人低着头不知如何接话,索性谁也不出声了。李彰摇摇头,轻轻的叹了口气,自顾自的又吃起来,吃了几口觉得实在是没法吃下去了,于是站起身来,说道:“既然都吃完了,那我们继续赶路。”其余的人收拾好东西,也是赶忙站起身来,李彰向店家结了帐,走出了客栈外面,接过了刘清递过来的缰绳,一行人骑马离去。
小馆县名如其县,李彰觉得没多会儿就出了城到了外郊,本身李彰不是健谈之人,平时也不爱多余的客套,但这一路上来,除了必要的交流,与其余几人没说过一句话。李彰勒住缰绳放缓速度,看了看走在后面的几个人,忽然说道:“刘清我知道,是义军后期跟随我们的,当时还只是个孩子,平时就在军营,但算起来也打过一年多的仗了,拘谨是正常的。其他几个人我不是很了解,你们跟我说说,你们都是哪里人?家里又是做什么的呢?”说罢又赶紧加上一句:“不必紧张,一路上没什么事情,闲聊而已。”
不听不知道,当剩余四人挨个说完以后,心里有准备的李彰还是颇为惊讶。董中勤家里是云州引马城做药材生意的药商,家中还有个弟弟,而自己是唯一在朝廷做事的,景明的父亲是前朝丞相府的五品理事郎,后新朝取消了丞相一职后,现在在三府之一的都政府任校检大夫,杨渠家中也是生意人,在洛阳开着一家茶楼。墨萱就更了不得了,她的叔叔居然是清台府府丞墨筠,家中是京畿附近的豪族。但这样李彰就更不解了,奇道:“诸位自小过的都应该是不错的日子,年轻人声色犬马,锦衣玉食,都应该十分活泼呀,怎地你几个不太爱说话的样子?可是没有跟上官在一起说过话?”
“禀上将军,那倒没有。”李彻回答道:“在皇安寺学习时,燕大人也经常跟我们说话,就连平时吃饭都在一个饭堂里吃。”
“哦?”这倒是李彰没想到的,他继续问道:“那既然如此,我不觉得我比燕寺卿不通人情呀。”
“寺卿大人是经常与我们说话。”这次是杨渠开口了:“可是那基本都是骂我们的话,尤其是看到我们用不好兵尺和用计步车的时候。”
“还有射箭和骑射。”景明补充道:“我们还好,起码有一膀子力气,女学尉们刚学时根本拉不动那重弓,准头自然无从谈起,更不要说骑在马上了,每次月核都要被寺卿大人训上半天。”一旁的墨萱听完后神色有些黯然,似乎又想起什么不开心的回忆。
李彰哈哈大笑,说道:“那是正常的,你们是校官,不仅要有一身武艺,标准可还要比行伍高。”
“正因如此,寺卿大人就教导我们还没到学说话的时候,毕竟连把式还没练好,又怎么能随便说话呢?”景明继续说道:”所以平时我们也就不怎么讲话,专心练习武艺和兵法。“
李彰点点头,赞同道:“现如今不缺口舌伶俐的人,既然为君国效力,切实的行动才是最主要的。不过你们不要丧气,这打一次仗要比学上十年还有用,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上将军说的是。”杨渠说道:“我们在卢安县那一仗,那是我第一次杀人,跟敌人面对面的交手,确实要比平日里练上几个月要强得多。”
“我……我还没杀过人。”墨萱壮起胆子说道:“卢安那一场仗,最激烈的时候,敌人打到了中军大帐,我倒是和魏军打过几下,那人似乎也是个尉官,我一害怕剑都拿不稳,几下就被逼到了险境,最后还是一个老卒大哥救了我,后来我为了感谢他救命之恩,还去送了点心给他吃。”说罢她似乎又觉得这件事好像不是很能说得出口,又再次低下了脑袋。
李彰听完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说道:“不碍事,北军有不少从军多年的士卒,你们临阵经验少,很多事情还要向他们多多请教。”
不料说完后,四下又是一阵沉寂,李彰觉得自己实在无法与他们沟通,便自顾自的笑笑,回想起七八年前自己也是这样的年纪,但形势可比现在要凶险百倍了,假如自己没有跟随君上一起起兵,再或者十多年前家门口也没有碰到那个落魄的姑娘,现在自己又在干什么呢?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忽然听旁边刘清喊道:“大将军,您看!”
李彰没反应过来,顺着刘清的目光看去,发现路边杂草从中钻出来一个人影,这个人披头散发,身上穿的衣服也是脏乱不堪,只见人影四下看了看,向李彰等人的方向颤颤巍巍的跑来,不过也许是因为体力不支,在距离李彰坐下的马头五六步的时候,瘫坐在地上,呼呼的喘着气,李彰观察了这个人一会儿,发现是个小女孩,约莫有十三四岁的年纪。女孩抬起脸来,脸上满是惊恐的看着他们,眼神中是满满的哀求。李彰十分不解,正要下马看看是怎么回事时,忽然看见一小队骑兵从前面路口处疾驰出来,不一会儿就到了他们面前。领头的是个披着头发,穿着一身红色皮甲的军官,因为不是汉军标配的行头,李彰也无法分辨出这人是什么身份。只见他骑着马缓慢的逼近,狞笑的看着匍匐在自己旁边的小孩,说道:“你这个小孽种可让我好找,这下该送你去见你爹娘了。”说罢抽出腰刀,李彰见状皱起了眉头,刘清急忙拍马上前几步,伸手拦道:“这位军爷,有话好说,无缘无故何必对一个孩子下杀手呢?”
那名军官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向了刘清,骂道:“该赶路的赶路,多管闲事的话连你也砍了。”说话甚是嚣张。
刘清笑了笑,拱手道:“想必您是误会了,我们是洛阳北军的人,奉命前往京峪办事,有腰牌为证。”说罢拿出自己身上的军牌,亮给了那个军官。
不料那个人看也不看,嘲讽道:“你不用拿这东西给我看,我不认识,咱只认识咱们陆州牧发给我们的腰牌,不过洛阳北军嘛,倒是有所耳闻,听说你们在平阳关外一个屁没放,被魏人熏得躲在关内光剩下出气的力气了,依我看也不过如此。”
刘清收起了笑容,咬牙说道:“久闻凉州兵马精壮,军仪肃整,不料却有你这厮大放厥词之人。北军再不济,对阵的是坐拥十万之众的魏军,你再跋扈,二十几个人却要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
军官呵呵一笑,双手朝天一抱:“我们正是奉了陆州牧的命令,严查凉州境内的羌人和其他血亲,这孽种的母亲就是羌人,不杀她杀谁呢,再说了,这是上官的命令,我等只是奉命行事,你这北军之人不会不懂得这点道理吧。”
“只因她的母亲是羌人,就要杀这个小孩子吗?这是哪门子道理。”一旁的杨渠怒道,墨萱见争执不下,翻身下马走到那个女孩身边,搂住她的身子将她扶起,慢慢的向后退去,看那孩子吓得瑟瑟发抖,便脱下了自己的长袍裹在了她的身上。
“好啊。”军官冷笑着轻轻点头,手里的刀指向李彰等人:“今天北军就是要插手这件事情了是吗?”说完身后的骑兵抽刀的抽刀,提枪的提枪。刘清也是“唰”的一声长剑在手,景明几人也是拔出了兵刃,墨萱慌张的握住剑柄,一见对面半数多的人拿着长矛,心下顿时凉了一半,开始后悔起来自己在皇安寺时没有好好学习武艺。
李彰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直到双方剑拔弩张时,他也是面色如水,只见李彰骑马靠近了那个军官几步,说道:“不要说如今大汉国内太平,就是战时也绝不会做出滥杀无辜之事,又何必如此赶尽杀绝呢?”
军官哈哈大笑起来,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我道是北军怎么连战连败,原来军中竟有你这种……”话还没说完,李彰右手的马鞭闪电般的挥出,啪的一下抽到了那名军官的脸上,这一下又快又狠,军官一下子被打懵了,还没等他反应,李彰的马鞭又卷过他的手腕,直接将他手中的长刀打上了天。后面的兵卒一看军官吃亏,正要叫嚷着杀上前来,刘清见状正想迎敌,结果身边一个人影飞纵过去,仔细一看是大将军。李彰身影飘忽,连打带移,只听乒乓一阵兵器掉到地上的声响,对面一多半人马都捂着手腕哀嚎,李彰打掉兵器后,一个后跃又回到了马上。这也就是一眨眼发生的事情,剩下的骑兵见很多人没了兵器,主将也是捂着脸大叫,一时间也不敢上前。这边刘清等人瞪大了眼睛,没想到大将军的武功竟如此高强,顷刻间就让一个小队半数都丧失了作战能力,最高兴的莫过于在后面的墨萱,暗庆大将军干掉了这么多人,这下应该不用自己去拼命了。
那名军官摸着脸痛的哇哇大叫,不过也意识到对方武功比自己高的不是一点半点,心想今天就先认栽,回去再带大队人马来对付他,于是调转马头,一群人头也不回的狼狈逃去,连地上散落的兵器都不管了。
待这群人走后,李彰对其余人说:“我们快些赶路,到前面找个地方先安顿好这个孩子。这军官不是善茬,只怕要带更多人来找麻烦。”几个校尉点点头,刘清解下自己的外袍递给了墨萱,其余人纷纷上马,扬蹄向前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