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书 卷三十 渔阳耿氏列传97（1 / 1）
耿荣，字光世，渔阳夏人（注：臣谨按耿松望在南郡，虢臣此言“渔阳”者，论其后籍矣）。祖松，后文陇西太守，属平帝季年，四海扰乱，松守孤忠于西北，数窘梁太祖于陇右。荣父承，梁邯郸太守。荣雄壮有膂力，身长七尺而余，善骑射，闻声名于河北。尝负弓行于市中，有人居层楼之下，其上忽有两桌将坠，荣时在百步之外，观之疾抽两矢而同发，定之楼上，其人遂免斯难。
郡中举荣才干，以世二千石，受泌阳县尉，积阶至于常山郡尉。时草原诸胡，频岁扰乱燕云，荣上欲安民，下思立功，遂奏请转职塞下。时梁太宗在位，壮而许之，遂以之为渔阳郡尉。草原莫奚、俞胡常寇渔阳，荣与太守罗幕并力，咸摧而驱逐之。后梁世宗与凤翔主斗战于河南，罗幕率所部突骑南援王师，草原莫奚闻之，遂乘间聚众，席卷南寇。时城中少精兵，郡丞、长史并欲弃城南走，荣而勃然曰：“其有食禄守城而拱手弃境者邪？怯者但可相与南奔，而荣实寡材，亦将凭此间之步马，奋孑身之忠节，守此孤城，保此黎民，虽粉身于弓石，而上不亏国家，下不负百姓，又何恨哉！”吏卒闻之，咸感激而奋励，于是南奔遂止。荣遂修城整垒，坚壁清野以俟寇，更躬统轻骑，待战城外。时渔阳吏卒虽皆欲固守城池，而荣惮其一旦率骑出城，将摇人心，遂留其妻子于城中，集父老士女曰：“荣欲率城中骑士，列伏于外，俟寇盗城，则与内并奋，为解南奔之遗，今留家室于此，示必欲与渔阳共存亡！”众感而泣涕，荣遂率骑出城以俟寇。比寇至逼城，荣与内兵表里齐奋，乃破走莫奚。罗幕闻之，表其功于梁世宗，世宗遂以荣为渔阳太守。
荣在渔阳，训将励兵，数摧莫奚之类于塞下。时燕代诸郡，多罹寇盗，而荣镇卫渔阳，百战无失，诸胡相与曰：“渔阳有耿荣，岂可图焉？”以是渔阳独安，塞下诸郡士女传叹曰：“焉得耿渔阳，保我太平乡？”梁世宗新弘五年，荣奉敕统渔阳、广阳二郡兵马，并塞下内附莫奚（注：谓侯多昌所部），赴辽西以讨龙浑战。荣奔驰斗战，所在克捷，连摧龙浑于辽西，驱之于辽东。荣好冠白盔，每战冲锋陷阵，其左右皆曰：“明府冠白冲阵，使敌观而知之，必将萃犯，岂万安之计邪？今权可易冠，使敌不能辩明府所在。”荣笑曰：“本府所以冠此著者而冲锋，正欲使将士观我所在而知我身先，所以激奋三军，劝将校卒。今若易冠，诸将士焉知我所在乎？且我亶嫌寇遁而避我，何忧贼寻而犯我？”时龙浑所部皆惮曰：“不惧刀枪水火，只惧冠白向我！”梁世宗以荣摧胡驱夷有功，封平谷侯。
后，十年，梁世宗讨西代于河北，以荣总燕碣兵马，自北道击侯多昌。时侯多昌斥候侦得梁将来讨，报于帐中曰：“仆侦得，南梁总其兵马二三十万，分四道来犯，其势甚盛！”侯多昌卧于床上，从容曰：“朕在塞下积年，且尝与南梁众将并经戎马于河南累载，其诸将虚实强弱，朕莫不知晓，汝其为朕言其统帅。”其斥候对曰：“河北道督统尹孝总河北兵马，为南道。”侯昌曰：“尹孝虽知而性懦，使守城或可，若论阵战，不能为我提靴。”又对曰：“巨鹿太守承勋总齐鲁兵马，为东道。”侯昌曰：“承勋白面书生，向来不解兵戎，更不须为虑，梁主真愚钝，乃使此竖子统军。”又对曰：“太原太守汪亮总汾晋兵马，为西道。”侯昌曰：“汪亮徒有健力，非闲统帅，一将之勇尚可，万军之材不足，固可小忧，不堪谓曰大患。”又对曰：“渔阳太守耿荣总燕碣兵马，为北道。”昌闻此，面色顿改，蹬越而起，汗流两颊，曰：“诚若如此，今事危矣，不能不慎之。”荣之威震如是焉。
侯多昌使子侯多叙凡列垒以距荣，荣以兵击之，数破之于上谷，叙凡不能抗，遂但守壁，敛众以持荣。时叙凡所部大将劼若，雄壮而善用大刀，数窘荣部，荣麾下士卒皆惮之。荣后命帐下尝见之而工笔者画其形容甲胄，临阵望见，相去尚远，而抽弓搭箭，一矢穿其喉，士卒欢呼，而代兵丧胆。叙凡数求救于侯多昌，昌遂乞辽西莫奚侯多罗击北平郡，欲牵荣之后。
荣既与叙凡相持，虽数破其兵，而叙凡固守，荣不能拔其营寨，遂阳留营上谷，使其子渔阳郡尉耿封、广阳郡尉张彧备敌，而自暗从精骑，奔驰趣北平，遂遇侯多罗，逆击而破之，驱诸玄水以东。侯多叙凡闻耿荣东去，遂犯营于上谷，而为封、彧所退。俄而诸道讨伐兵马还师，侯多昌遂总士卒，击封、彧于渔阳，封、彧不能抗，遂退保渔阳，侯多昌追逐，寇入渔阳。荣遂留北平太守冻祥隔玄水以距侯多罗，躬率兵还救，与侯多昌相斗于军都山南，对战数月，而荣所部众寡，虽常以少克多，而势竟不能支。十一年三月，大为昌所破，荣见围于孤山，侯多昌说荣曰：“耿太守无恙邪？朕与足下二十年余来，搏斗于关塞内外，前后数十战，深知足下骁勇也。今梁德已衰，天下厌之，灭败之时，料不远也，足下何以明珠暗投，陪葬残亡邪？岂若输力新朝，宣功开辟焉！足下若能知天数而解命运，弃暗投明，朕必以三公相期也……”语未尽，荣勃然曰：“我，后文陇西太守耿松之孙，世代忠纯，名著天下，又门蒙国恩，身受天赏，今惟有死理，必无降辞！”遂率骑冲锋，以击侯多昌，乃殉梁于阵中，谥曰“忠烈”。
荣既薨（注：荣封平谷侯，故称薨），渔阳文武士民推其子耿封为渔阳太守，据渔阳以固守。封亲被甲胄，率其宗族，登城劝将士卒，执弓矛以摧寇，于是渔阳城中奋悦，力战数月，遂击昌而走之。封既走代兵，修理城池，抚恤亡故，劝课农桑，训兵备战，二郡谓有乃父之遗风（注：二郡，言渔阳、北平二郡）。后侯多昌薨，封闻之，遂总众以击西代，为侯多卓罗所害于上谷，诏谥“忠哀”。卓罗于是进击渔阳。
渔阳士民闻封殉梁而代师来犯，大惧，慌惮不知所措，而封又无子，仓促之间，亦无主将。而荣女、封妹耿栴与栴夫北平太守叔孙彦疾为封发丧于城中，会城中文武将校，栴泣涕陈辞曰：“曩者贼众凶虐，污盗乐土，我父兄递守忠纯，踵奋仁勇，奈何天不悔祸，降难黎民，并殉义而死国，栴之痛内，有若焚心。然今大敌当前，士女县危，栴虽寡材，愿继父兄之遗业，乞总此间之忠勇，以抗彼贼寇，守我神洲，诸公有乐从者不？”众皆感泣激昂，宣誓乐从，栴遂整众备战，修垒待敌。
侯多卓罗临渔阳，栴衣甲胄，戴银盔，按弓佩剑，躬立城上。侯多卓罗望见，哂曰：“渔阳岂无人乎？何以一妇人持兵？”遂与左右轻骑至城下，遥曰：“汝城中岂无男邪？何以使汝一女子统兵马来抗朕？若汝城中无人，今大可开城奉顺，其间将校犹不失禄位。城上女若不欲死，亦可即解铠甲而衣锦绣，朕后宫尚空，足以为俟。倘负隅顽逆，其焚灭能远乎！”栴厉声斥之曰：“我，后文陇西太守耿松曾孙，平谷忠烈侯耿荣之女，岂能降汝胡贼？今可速远遁，不然，必教汝死此城下！”遂引弓发矢，侯多卓罗大惊惧，避闪，矢中其马，赖太祖护保而还营。
卓罗既险死城下，遂大怒，总其兵马，四面攀攻。栴身披铠甲，劝率将卒，渔阳士民无不奋悦，凭城以抗侯多卓罗，叔孙彦亦统众与卓罗激战城下，遂数摧卓罗之锐，卓罗用走。渔阳士民乃遣人海道以赴洛阳，表请以耿栴为渔阳太守，梁愍帝从之，并封栴平谷侯。
耿栴之守渔阳，多立城戍，广建城垒。时西代、东代，迭扰二郡，栴每率众摧之，前后累有功绩。后侯多图发扬声击河北，栴闻之，遂欲击广阳，广阳郡尉张彧时在渔阳，劝栴曰：“明府父兄，咸以统兵出讨而罹难，今我寡敌众，诚宜守境保城，不合乘间击贼矣。”栴对曰：“若如是，大志何日堪就邪？”遂率突骑以袭广阳，侯多图发预而待之，围栴于涿，栴不能敌，遂走，而图发乘胜追击，或劝栴弃老弱而与轻骑先还，栴曰：“来时一路，如何我独去之？”遂不从，俄而侯多图发追及栴，栴反军与战，为图发所破。图发既以兵围栴，说之曰：“令尊令兄，皆燕碣英雄，名著塞下，故卿家勇烈满门，素为朕所赞服，梁为间代，命数垂尽，今卿何不弃暗投明，与朕同克大业？且叔孙彦非是人杰，使卿适此子，岂不相屈？卿今若降，愿以皇后、贵妃之位相待。”栴勃然骂之曰：“呸！狗奴！”遂与其左右挺矛而进，殉国于阵中。愍帝闻栴殉国，悲痛泣涕，手诏褒扬，手诏谥曰“武烈”，诏以栴子耿峤为渔阳太守，并封平谷侯，封峤父叔孙彦为路侯。
侯多图发既害耿栴，遂乘胜进斗，逼近渔阳。北平太守叔孙彦闻之，疾会渔阳文武，为栴发丧，推栴子耿峤为渔阳太守，调遣将校，以修守备。侯多图发至，围攻渔阳，半月不能下，遂退。初，栴生峤，叔孙彦曰：“我家素为燕碣大姓，宗族不乏其嗣，而耿忠烈昔弃安乐，孤身以赴此间，抗胡虏而保一方，诚为燕碣之恩佑，今其家门多殉国难，岂能使其姓绝乎燕地焉？”遂以“耿”姓峤焉。
时耿峤年少，叔孙彦以其父领渔阳、北平二郡事。彦性骁勇刚健，数乘间击扰西代于河北，前后斩获颇众，侯多图发深忧之。图发渡河而困洛阳，叔孙彦闻之，总兵马击西代河北诸郡，连破数县，广阳告危，太祖统众回师而讨破之。太祖斩侯多其桑，勃觉黎叛扰，彦乘之，盗陷广阳数县。永宣五年，彦临薨，召耿峤入，强起而谓之曰：“乃祖、乃伯、乃母，莫不为当世英雄、杰雌，汝既为耿氏血胤，切宜持纯自奋，勉力勤努，远图效忠诚于天子，近思踵威烈于先人。”语未毕而气力先尽，遂以手捶牀而薨。僭主叶麒闻彦薨，伪谥之曰“刚侯”。
彦既薨，耿峤统二郡军政，大率循荣、封、栴、彦旧轨。而时龙齐势盛，数来讨耿峤，峤与累战，不能抗，遂失濡水以西焉。明和二年，齐主龙准率十万，犯北平，峤与战皆不利，遂弃北平，退守渔阳。准乘锐略地，所到降略，于是困峤于孤城，峤固守跨月，竟不能相抗，势穷事危。属明武率众至于渔阳，破龙准而走之，遂遣使说峤，峤乃以渔阳归顺，事在《扶楼涂喆传》。明武闻峤降，大悦，封峤平谷县公，渔阳太守如故，郡内文武，并依旧职，诸事一如太祖降璺氏故事。十七年，峤薨，诏谥“顺安”，其子耿芸继为渔阳太守。十九年，龙准围渔阳，芸始率众抗击，后竟不能敌，遂率其宗族，以城降准，准迁芸于辽东。
初，明武之取渔阳，虽置渔阳将军，而仍以耿峤为渔阳太守，其事如河东，渔阳军政，概决于耿氏。太宗踵其政，优待耿氏，每逢佳节，必颇致书以问，前后赏赐甚隆，芸深感皇朝恩德。洎乎龙氏取渔阳，即罢耿芸渔阳太守，迁芸辽东，其子孙宗族虽留渔阳，而犹置禁以备。故芸临去，谓其渔阳宗族曰：“温待我犹如臣，而齐待我若奴隶，彼此之间，宠辱何其异也！我家所以能延血脉于孤城数十年者，赖有渔阳兵甲，我料罗台氏不出五岁，必将以兵讨东夷，汝等可与其以渔阳相约，迎温倒齐，我在辽东闻之，虽死而无憾。”
至于明和二十一年，太宗命索禽随率众东讨龙齐，所向摧枯，龙氏乃退保渔阳城。耿芸弟耿棕忆芸故言，遂潜遣使与索禽随相约，请于内破龙氏，随从之。棕遂率其亲族子弟，举火城内以讨龙氏。耿氏累代在渔阳，恩威素著，百姓皆服其望，于是闻棕起兵，皆相踵从之。索禽随因之，率众攻城，用而内外并奋，大破齐兵，齐主东遁，棕率众从索禽随尽光渔阳，而芸为龙准所害于辽东。太宗诏追芸为“平谷孝烈公”，封耿棕平谷县公，受渔阳太守，一如耿芸故事。
耿棕在渔阳，修臣节而勤政道，赈济贫弱，劝课农桑，条理所在，宁乐燕区。后伯亦笛之伐齐，军输辎重，多赖渔阳，此耿棕之功也。洪宣二十二年，棕薨，诏谥“文忠”。
棕子耿熙继为渔阳太守，隆正十三年薨，诏谥“安德”。熙子耿励继为渔阳太守，伯亦离叛扰，兵逼渔阳，以利劝诱于励，励遂害渔阳将军，以城降于伯亦离。其子孙后遂世为贼臣，事僭伪于伯亦氏。初，耿氏累代忠纯，为世人所称，洎乎耿励叛降伯亦离，有识者莫不耻之。
评曰：耿松守县纯于刘氏，耿荣持诚节于梁朝，虽未谙天时之谁有，不识符历之将移，然考其志情，谅可谓忠烈焉！海内至今称忠，必推松、荣者，良有以也。耿封膺父业于危难之际，耿栴踵兄事乎祸扰之秋，并穷心竭力，竟之以死，使梁河北之郡守皆如是兄妹，侯多氏何以取洛阳邪？耿峤继累世之基，处环危之境，知梁运之已绝，明温德之将盛，遂迎王师而臣明武，可谓晓天命矣！耿芸念皇朝之积恩，谓宗族俟时而报憾；耿棕忆乃兄之旧言，因世德拔剑而成忠，论其意烈，非亏先祖；计其志纯，不逊往宗。至于耿励续数代之美名，承罔替之职封，叛将才次，城门即开，乖世人之称，贻有识之耻，恨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