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书 卷二十九 河东璺氏列传96（1 / 1）
自古贤主，必以安黎庶为要道；昔来明君，会以康率土为期求。而皇王虽圣，难以介身而理四方；天子从勤，不堪一人而御海内。以是历代累朝，必画疆而封域，选彦而寄材，膺以劝抚之任，责以播化之功。大温承旧制于文梁，分万里而置郡，光德所被沐，悉统于专城（注：专城，言太守）。其太守之择人，无不求于俊秀；郡宰之选臣，莫非拔乎英良，然后铨决诸南府，敕发于王庭，此皇朝所以得卓美于两千石者也。惟河东、渔阳二郡，曩以其璺、耿两将，识命归附，太祖崇其明顺，明武嘉其诚服，犹以旧职相与，而许以罔替。于是其乃世控晋、燕之地，代扼汾、沽之区，始则尚抱纯贞，竟而潜构逆意，洎乎皇朝有难，社稷多虞，卒际其扰乱，终践其贼谋，其太守不得人之患，何其深矣！焉不鉴之？今略考河东璺氏、渔阳耿氏旧事，以为《河东璺氏列传》《渔阳耿氏列传》。
璺琮，西河夏人。其曾祖璺陆，尝以勇武知名，为后文太原郡诸校，后齐高祖龙英陷太原，陆率所部降英，英使隶于鲁太原太守唐宣。后唐宣以太原反，与英将姚衡激战于太行，陆每率众冲锋，所向披靡，衡深惮其锐，常命诸将避之。后齐斩唐宣，璺陆遂以所部降齐，受蒲阳县尉。洎乎梁太祖兼齐，姚衡僭称晋帝，又受陆蒲阳令，加宣武将军，镇卫蒲阳。俄而梁太祖使其将刘恪讨河东，击蒲阳，璺陆与战不利，遂以城降恪，恪表降受陆以蒲阳丞。后梁击姚衡，璺陆亦从斗，多立勋劳，遂拜原阳令（注：在云中郡）。
琮祖陆子璺谦，从其父转战，亦多建功，官至雁门司马，在郡抗御北狄，常有勤绩。琮父谦子璺乔，性温和乐善，为乡里长者，郡中举方正，官至西河主簿。时梁世宗与凤翔主搏击于关河之间，其檄命交驰于河东诸郡。西河太守王存，始从梁太宗于南阳，因戎事而剖符，以梁世宗狎近卢承，而承在梁太宗朝，多抑其同列诸将，遂将以郡附凤翔。璺乔闻之，登府闯门，力谏曰：“洛阳之主，先帝冢嗣，奈何弃之而长安？其事败，则留后世以取咎之声；其事克，犹遗来者以逆臣之诮。”王存虑之不能决，乔又谏曰：“臣闻太原、河东，今已西向，君复从长安，难以自贵，若能以郡归洛阳，与上党太守修哲南北夹击以取太原，此何殊功也！”王存善之，遂以郡归梁世宗，并遣使与河东太守修哲并力以趣太原，降伪守成公辅而斩之。梁世宗嘉乔，以为上党长史。
琮少寡言而有谋略，处事机敏而能持重，又世为河东郡县僚佐，行号令于所在，其宗族强盛，庄宅连野，特为远近所归。梁愍帝昇安初，北夏侵盗河东，郡县沦陷，所到屠戮，士民罹难，其百姓流离奔走，四方逃散，琮闻之，开其私仓于本乡离石县，招拢道路播亡，得数千口，东保太原，相结以距北夏，竟不能敌。梁愍帝昇安三年九月，北夏主乌罗奉陷太原，璺琮又率其部南奔河东，道路又聚奔亡，会众数万，遂如河东，梁愍帝嘉之，以其曾祖尝官蒲阳，遂受琮蒲阳令。
时北夏主乌罗奉才陷太原，兵威正盛，欲因之而陷河东，用期临河而望洛，河东郡中忧之，咸思渡河南遁。琮闻而勃然曰：“我辈以此贼猖獗，沦丧乡壤，今岂能以此寇威，不战而渡河？今日若赴河南，不知何日能还河北，其敢死之士，从我抗贼！”遂拣选锐卒，预侦其来道，布伏突其前阵，奋锐击之，其士众鼓噪，不测众寡，乌罗奉惮之，以为河南王师来讨，遂北奔而走。时璺琮率众径突无前，身被数创，战毕检甲，盔铠尽破，愕然汗背，俄而与左右曰：“我亶冲搏，殊不知陷危如此，盖时击贼之情，远过生死之虑也！”梁愍帝闻其逐寇，嘉之，后以为河东太守。琮在河东，数摧乌罗奉，前后累战，斩虏万余，威名播于遐迩，然其数破县邑于太原、西河，所过颇有掳掠，以此深为人所恨憾，至于远近流亡奔之者日寡。
十五年秋，北夏主乌罗隆以其大众而寇河东，时洛阳见围，琮无南援，河东令长将校，或劝其降虏，琮知河东不能守，遂以郡附于乌罗隆。乌罗隆得琮大喜，语之曰：“得河东之喜，未逾得卿！”隆重琮宗族、威名，犹以为河东太守。时乌罗东扰河北，西击万和，兵马所耗日蕃，璺琮率众耕植于河东，多以粮秣相济，乌罗氏深赖之。
晟照六年九月，太祖讨乌罗剌，命索禽余屯兵上党，耀威以慑琮。索禽余遂数率众击河东，连克琮数垒，琮惮而乞降，太祖许之，召之于行营而亲见之。琮性肃穆，动静庄严，及太祖见琮，琮拜对依礼，举止可观，太祖大喜，语曰：“昔乌罗隆以得卿之喜，甚于得河东，今日见卿形容，知彼大胡所语，不欺人也！”时河东诸县，多流贼草寇，相率盘踞，断绝道路而嚣张，又其所在杂错诸夏群狄，多山胡拥众，闻以难治，太祖遂犹以琮为河东太守以镇之，而征其子于洛阳。太祖将受禅，琮表劝太祖即尊号，太祖得表，驩与左右曰：“以此知外臣之心。”太祖受禅，受琮中原侯。永宣五年卒，太祖诏谥“明顺”。
琮卒，其子璺登请继为太守，时太祖与周纯激战，璺氏多以兵甲钱粮东输，太祖嘉璺氏父子之诚，遂从其请，于是璺氏乃世以太守镇河东。太祖西讨旁铁，璺登命其子璺晔率河东甲士从太原王西征，戎场多所立功，克上郡，取冯翊，斩拔不鲜，太祖善之。后南府北营立，太祖诏于河东亦置河东将军，然惟统其所在诸胡而已，其郡内兵马，犹总于璺登。时太祖、明武，娄行外讨，璺氏每以宗族部众从征，大战无不勤预，天子用而以为纯贞。太宗明和十四年，登卒，其子璺晔继为太守。
太宗明和季年，南征僭虏，东讨齐余，军耗国用，数倍常年，晔遂开河东所在盐池大者数处、小者数十处，以此而取利于远近，抽其半获献于洛阳，以资征讨。太宗善之，数敕章慰。肃宗洪宣十一年，晔卒，其子璺究继为太守。十五年，究卒，其子璺冉继为太守。
穆帝隆正中，海内无事，河东亦稍安，有识者以璺氏世控河东，脱有不臣之意，将为皇朝之患，遂谏请征璺氏。璺冉闻之，潜命人阳赴山中，诈称叛胡，摇动远近，转寇数县，冉遂以之上闻，穆帝乃以河东尚乱，不易其守，璺冉更遣质子，迭献贡奉，其颂章累上，以饰忠诚。平帝咸靖十二年，冉卒，其子璺超继为太守。
咸靖、肃定之际，索禽遐、林于离兹遘逆，于是关中摇动，河北喧哗，遐、离兹并数遣使欲引璺超，许以事成之后，以河东道督统偿之。璺氏自璺冉以来，每欲裂土自王，常潜造舆服仪器，逾越臣制，然犹惮天威，不敢显逆。至是，超遂欲从逆而求荣利，其郡舍人张闳谏曰：“今洛阳、长安之势未明（注：洛阳，言罗台北涉；长安，言索禽遐），奈何疾为此向背？君拥众河东，率从宗族，其无论谁胜，不问何败，必皆重君之威声，兹奈何弃观火之安，纵渔翁之利，捐河东于烽火，陷宗族于战阵。臣闻索禽遐、林于离兹，并无大材，而禁军锐旅，朝夕北赴，其胜负之迹，臣窃不敢言。且遐与离兹，以方牧而遘逆，于名有亏，于义有损，太守何苦从此贼以自污邪？”璺超然之，遂拥众不动，俄而林于离兹破败，璺超又用张闳之策，率众击林于离兹于河朔，与王师犄角而进，斩首甚众，世宗善之，封超离石侯。超得诏心悦，私语张闳曰：“微卿，我为逆贼，何期封侯？”肃定五年，超薨，其子璺曕嗣其职位。九年，曕薨，璺氏宗人以曕子尚幼，难堪郡宰，遂请以爵传曕子璺宁，而以曕同母弟璺暻为河东太守（注：臣谨按《温书》“璺暻”本皆作“璺景”，而《十四国风云录》《河东记》《太原野闻》皆记曰“璺暻”，《梁书》《伪晋录》记曰“璺璟”，窃疑以璺氏者，夏人，其名理不需音译，何以至有讹字？遂不解焉。后臣于邺城得一《河东记注解》残本，其注者不知姓名，而注于暻名后曰：“《温书》作‘璺景’者，以汤训祖名暻而讳之，故去其‘日’而改曰‘景’；《伪晋录》虽记暻名，而以‘暻’、‘璟’形近，至于讹误；《梁书》著者知其易字而不细考，径从《伪晋录》，至于延讹矣。其《晋阳记》《十四国风云录》《伪晋旧事拾遗》并作‘暻’者，是也。其亦合乃兄名曰‘曕’。”以此知作“璺暻”是，今尽易回）。
璺暻性好权诈，喜阅史书，每至奸谋逆计处，必反复细读，至于谙熟，犹捶胸叹曰：“大丈夫既生，必欲觅大号乃止！”常矫饰形容，朋引好事者，贿结郡中僚佐，河东文武多受其利。洎乎璺曕薨，暻遂风其亲近，启议以暻继为太守，于是河东文武，遂推暻以临郡。属隆统季年，博希达扰乱于北道，席卷转略，陷晋阳而南行。璺暻闻之，以为此乱可乘，遂欲际之而谋业，于是总河东兵马，北距博希达，与对持于太原。博希达命部将吉利含以骑士突璺暻营垒，暻以甲弩摧逆，斩含，枭禽其锐卒六百余人，博希达锐遂浸削，乃留其右将军扎哲获统众留守太原，自以兵马东寇上党。
时璺暻欲略地于河东，将击太原，遂问计于其郡司马卫策，策对曰：“太原者，博希达之巢穴也。其重兵留守，贼将必争，今若击之，不折士卒八千，恐难克之，亦将引贼酋以还扑，料非易得。而贼众既以兵马东趣上党，其西势必羸，今可乘其东盗，取其西河，然后以两郡之兵马，犄角以逼晋阳，陷其巢穴，断其归路，殄此顽贼，指日可待！”暻然之，遂率众击西河而破之，又以其为功，陈于洛阳，并乞师援。先是，诸将讨贼，多遭折戟，以是烈帝闻璺暻取西河，大说，手诏嘉奖，调河南士卒，转京畿粮械，资之而敕其尽歼余贼。
璺暻得兵马辎重，其势遂壮，于是逼太原而击之，累战克太原而取晋阳，又进逼上党，破博希达所置上党太守苏木苍，苍遂以郡降暻。时博希达已率其河北群盗，鼓行而南，以逼洛阳，于是京师危急，烈帝遂遣使敕暻率众南向勤王。暻伪许之，还帝使，问其策于卫策曰：“陛下欲使我南向以勤王，卿以为何若？”策对曰：“今江淮而北，河洛所在，各道校兵，莫不奋起而叛；诸郡士卒，无不拔剑以反。其遍地烽火，充目硝烟，而温旅四征，寡能摧平，至于赵、魏、韩、鲁，丘墟荡然；秦、许、郑、宋，狼藉残破。贼众推锋，径围洛阳，其海内之厌罗台，温祚之垂亡尽者，可以知也。而时下率土喧哗，北宇扰乱，纷纭之世，争霸之秋，将指日可俟之，际会若此风云之代，谅王者基业之时矣。明公积数代威德，统率汾晋，伐鼓则晋阳瓦解，传檄而上党面缚，佥有大河以东，距有山川之险，以是地利人和，逢兹天时此恋，焉能纵之而不因邪？”暻然之，遂按兵而不南，又北召雁门将军铁其哈，欲因其至而害之。哈以其与暻并三品，不从召，暻怒，率众击之。时暻盗据河东、太原、西河、上党四郡，兵马强盛，哈不能敌，遂败而殉国，暻用盗取雁门。
隆统五年十月，洛阳陷落，璺暻闻而大喜。初，太原王罗台步切曾孙罗台荣知为上党御史，尝奔河东，璺暻留之，至是，暻遂阳奉荣知为伪主，自称相国，封晋国公。十一月，暻讽其诸文武劝进，暻伪数辞，其伪文武坚劝不已，暻遂废荣知为西河王，而自僭为“晋帝”于晋阳。十二月，暻戕荣知。时属虢王西讨群贼，未还关中，暻觊觎河西（注：此河西言上郡、冯翊之属，非酒泉、张掖之区），乃率众西寇。虢王闻之，统众奔驰而东还，尽锐以逆，数战摧而逐之，暻遁还晋阳。而自是之后，璺氏踵年西盗，遂为皇朝之边癣矣。
评曰：璺氏以骁武而立家，立功名于齐梁，洎乎昇安扰乱，凶胡放毒，汾绛涂炭，全晋狼藉，璺琮间此，遂因祖宗之名，总流亡之众，守郡县于所在，拥强兵乎河东。于是凭其势力，顾望乱世：北夏嚣张，即时屈膝，从贼不曾问义；王师讨伐，闻风开城，归顺差可谓明。始则父子迭守臣节，祖孙继勤王业，用而世为郡宰，代踵专城。洎乎璺超凶后，谋欲自王；璺暻逆嗣，志图僭号，遂假山胡之名而遘乱，乃隙群寇之梗而裂土，放污毒于遐迩，遗贼声于古今，其忠奸之得失，其不明诸此焉！？（注：其璺晋余事，臣补诸《璺晋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