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仙主的鹤,仙山的秘密9(2 / 2)
“只好得罪前辈了。”林长仙抽开羽毛,略一抖,羽毛便化为一把拂尘。
魔生又笑:“我算你哪门子前辈,打就是了。”
戒尺的金光在阳光和薄雾间忽长忽短地变化,像一根缝衣针拖着极细长的金线以极快的速度穿梭在青山和苍穹织就的青蓝色布匹上,刺绣出朵朵灿烂的花纹图案。那花样时大时小,有时是一朵妖娆的芍药,有时是一朵傲娇的水仙,更多的时候,像是一池芙蓉开遍了又凋谢。即便如此,花开的速度并不比羽毛般的拂尘扫拂的速度更快,那拂尘轻轻旋转,甩开与收敛的瞬间,便有千百朵初初绽放的花被碾碎坠落,如一夜秋风拂过,片片皆是无情。
魔生似早已预料,他一边不徐不疾地用戒尺的锋芒极快地在林长仙周身寻找疏漏,一边试探地用戒尺轻勾拂尘,估算他的用力及习惯。一盏茶的功夫,山间只听见呼呼的风声,两道白色的影子就那么谨慎又悠闲地胶着着。林长仙的脸色颇为凝重,出手既快又准,但隐约地透露出随时准备收手的意思。拂尘扬去,花碎千万,却只轻轻掠过魔生的衣袂,并不曾以力相博。魔生也知道他的留力,越加紧逼。戒尺与拂尘渐渐缠绕越多,林长仙想抽回,魔生有意不让。高手过招,必有深意,不只是输赢。
魔生忽而直刺林长仙额头,林长仙恐他再做纠缠,于是敛尘侧身,以指尖轻点,荡开戒尺的准头,不料魔生并不止住去势,反推手握戒尺一端对准其下颚以极狠的利势堪堪冲去。林长仙以左手挡住这一捅刺之势,紧接着魔生的腿便踢了上来,依然直冲颈项。林长仙躬身往后,提腰欲阻,魔生却已用左手挡住他抬起的膝盖,继续往他喉间踢去,眼看就要踢到,林长仙不得已甩开右手的拂尘在最后一瞬间缠住魔生的腿,鞋面定定停在林长仙喉结的突起处,一瞬间的留置。金光拂面,晃了晃眼,林长仙暗叫不好,便已看见魔生的戒尺一脱手而去,如一根尖针直直打在他右手的手腕处,轻轻的一记脆响。
他的腕骨裂开了。
拂尘依旧在他手里,他不放,谁又能抢走?
问题是,他还能坚持多久?
只见魔生被拂尘缠住的腿用力一勾,连带将他的手也一并勾住。
停在林长仙颈上的脚陡然往下一沉,眼看就要再次砸在林长仙被困住的手腕之上。
已经断裂的关节怕是禁不住再次撞击。魔生分明有断手取尘之意。他冷冷地看了林长仙一眼,没有半分犹疑。
誓要砸下!
“魔生!”容平的叫声穿风破云而来,“不要!”
她飞身冲去,想要阻止。不是为了救林长仙,是不想眼睁睁看着魔生要与整座仙山为敌。她虽智幼,却不愚蠢。如此明显的孤注一掷看似随性,却已是不计后果堵上性命的豪赌。
古阳是个好人,很好很好的人。
可是,魔生也是好人,很好很好的人。
容平的心里没有权衡,没有诡辩,没有利弊,更没有取舍。
当救则救。
正如那时她从冰末和福履手里劫走了古阳。
也正如她现在不能让魔生独担大险。
此处是仙山,万里群山,众仙瞩目。他们没有现身,是因为仙主先现了身。他们没有出手,是因为仙主先出了手。如果仙主受伤,他们岂会坐视不理?
林长仙开战以来刻意的忍让,既有对于魔生身份的尊重,也隐含了自谦的姿态。这里是他的地盘,占尽先机,故而有意退让,免有山大欺人之嫌。
可容平知道,这一战,一定是在整个仙山的观望中进行的,即便现在伤了林长仙抢到了拂尘,也只怕难以从仙山全身而退。
魔生当然知道,但还是这样做,她没有时间细想原因,何况三人中最不通人情世故的便是她,魔生所想一定胜她良多。只是,电光火石之间,她身随心动,凭着本能做出行动。
长发飞扬,裙裾猎猎,她第一次站在了仙雾中,耳边的风是那么清,又那么冷,像仙人的圣心,神明的慈爱,稀薄而不带温度。
她喜欢魔生身上救世而不离世的烟火气。
她用双手挡住魔生的腿,继而扑向魔生,与他一道往后方退去。
拂尘依然在手,林长仙的手微微颤抖。
魔生和容平回到石阶上。
容平说:“对不起,可那样太危险了。”
魔生摸摸她的头,微笑不语。
他看向半空中的林长仙,正要再次迎上,却被茗兮抓住了裤脚。
“听我说。”茗兮轻声嘀咕。
魔生断然摇头。
茗兮笑了:“救古阳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
魔生依旧摇头。
“你这死脑筋,若不是这法,即使抢到拂尘,我们又如何能走得出这仙山?”
魔生还是摇头,他当然知道茗兮说的是最好的办法,但任何方法都有牺牲,他从没想过要一个凡人去做出牺牲。
茗兮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要一个区区凡人帮忙,伤到你高耸的自尊心了?”他握一握魔生的肩犹豫了下才说,“我能做的的确不多,但惟有我做才行不是吗?”
魔生看着他,从那张公子纨绔的脸上读出了坚毅之态。同行多日,除了傲娇,他没想过茗兮性格里的其他特质。纵然荒野几年,他和古阳,和那些避世落花蹊的人还是不同,骨子里是皇族的骄傲和尊贵,哪怕灭门哪怕落寞,依然也是个皇孙公子哥儿。他真的不讨厌茗兮,有时候还有些欣赏他随意调侃任何人的傲气。哪怕面对林长仙,穆茗兮也不觉得自己就一定要退让。可现在他说的办法,实在太委屈他了些——而且,还很危险。
容平没听见茗兮跟魔生说的悄悄话,但略略一想便也猜到了大概。她不解地看着魔生,想着他不可能同意这个极蠢又极不要脸的办法。
女人不明白男人,却不知男人需要的从来不是明白。
他们需要的只是崇拜以及尊荣。哪怕这会要了他们的命。
她突然想起娘说过的话。娘之所以会说这句话,是因为小小的容平缠着娘问,爹为什么不来地府找她们。
容平握紧了拳头,心中忽有火光,随时要想冲天而出。
她死死地忍耐着。
同为傀子,她比魔生更要清晰地感受到林长仙的不世之强。他的强在于他的无情,彻彻底底的无情。
魔生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和林长仙斗法,就是知道自己没有胜算。真正无情的道法是所向披靡天下无敌的。纵然是他,也不能冒险。这是容平能猜到的原因之一,而另一个魔生不想和林长仙斗法的原因恐怕连林长仙都不得而知。因为那是任何得道之人都不会去做的事。从未想过,自然无法揣度。其实这原因魔生一开始就已经说过了,只是林长仙没有设想过是那种情况,等于一开始就否定了那种可能性的存在,自然就更不可能想到了。
一叶障目,就是如此。否则,他挥挥衣袖随便施个小法,便能轻而易举打发了魔生几人下山。
林长仙认定魔生是因为担心自己会输所以弃道法而博武力,所以他更不能在仙山里和魔生斗法否则就会有以己之强攻人之弱的意思。他的无情是对万物的无情,可作为仙山之主,这无情中便势必要留有一丝余地退让于仙山的名誉和风评。
谁说逍遥如仙就能自在无碍,无上的自由通常伴随着至大的不自由。
随心所欲,那是入魔才能达到的境界。
成仙,也就意味着要将维护仙人形象当作一生履行的责任。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百般推诿不想和魔生正面交手。
魔生也是看穿了林长仙不得不为的沽名钓誉,稳赌他不会斗法。纵然他已经清楚明白地告诉他自己救过古阳两次,林长仙也不会想到,更不会相信,这两次的救已经耗去他身上一半的生气和佛光。若要斗法,不消一刻,他必败无疑。这件事,除了他自己,他并不希望任何人知道,所以自然没人知道。他看出容平的担忧,对她点头示意,叫她放心。他不相信林长仙会看着茗兮死,更重要的是,他不相信仙山会看着茗兮死。
茗兮抓住魔生的肩,用力抓住。
魔生一手扯住他腰带,一手用戒尺点地,忽而便以极快的速度再次往林长仙奔去。
空中有清风,有薄雾,有湿润的香气扑面而来。那是淡淡的莲花香气。
茗兮在被甩出去前笑着对魔生说了一句话,魔生手下一松,心中却是一沉。
一秒如山重。
茗兮在林长仙和魔生都来不及做出下一个反应前,便已经冲到了林长仙面前。
若林长仙躲避,茗兮便会坠落万丈山崖,粉身碎骨。
跟魔生想的一样,出于不得不为的沽名钓誉,林长仙不能躲避一个凡人的抓扑。于是茗兮很顺利地抓住了他的右臂,鹤尘随着受伤的手一同颤抖起来。
于仙人而言,半空的风犹如月光的温柔照拂。
于凡人而言,山崖的风是利刀割耳的剧痛。
茗兮并不放手,林长仙没有动作。
魔生直执戒尺,往两人逼近。
若林长仙不推开茗兮,魔生的戒尺会轻易地拍落鹤尘。
不会再有更多的伤亡。
若林长仙要守住鹤尘,便要将茗兮推落万丈悬崖。
茗兮死死抱住他的手臂,用整个身体拉开了林长仙和鹤尘的距离。只等魔生来抢。
守与不守。
推与不推。
杀与不杀。
从来都是最简单的答案回答了最难的问题。
时间极短,思绪很杂。
再快的刀也快不过本能的反应。
唯有极短时间内做出的决定才是内心真正的诉求。
林长仙举起左手,推了推。
轻如鸿毛,也重若泰山的一推。
此时他不再是个仙人,只是个凡人,因为感觉到自己被设计、被算计后无法压抑怒火的普通人。
茗兮胸口一痛,刚才被震伤的内脏这次是彻底的撕裂开来,比之前更剧烈的疼痛,和山谷间的风刀一起,要将身体碾碎成泥。
幸好,鹤尘随着他掉落的身体被拽下一寸,只那一寸的松动,魔生定能将它取走。
疼痛太重,否则他一定能在目力所及的最后一瞬看见魔生已将鹤尘卷入戒尺抽取而出,也一定能看见魔生得手后往他直飞而来的身影。
只是雾浓风重,忽而就遮住了视线。他其实知道,就算林长仙打落他,魔生也一定会救他。可终究是差了瞬间,怕也来不及了。即使如此,仙山也不会看着他死,那些隐匿在暗中观战许久的道众必定得施以援手才能让仙山免于被冠上杀死凡人的污名。所以,当雾气袭来,他并不害怕,反而放心。无论跌落何处,仙山都不能看着他葬身于此。
闭眼的时候,他有些懊悔早知林长仙最终还是不顾颜面地推落了他,还不如一开始扑向他时就狠狠地打他一拳解解闷气。
恍惚间,闻到一股香气,不是魔生身上若有似无的莲花香,是一种苦涩咸重的刺鼻药味。
“穆茗兮!”魔生在山谷间呼喊。
零零散散的人影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魔生略一迟疑,只得纵身跃回容平所站的石阶上,一手拦住她肩,一手将鹤尘塞入她荷包里。
容平用力握住荷包。
“我们先走!”魔生沉声道。
在林长仙和众仙人汇聚的片刻,魔生和容平化作一道青烟从原地消失不见。
无喜无忧道本就困不住他,他是为了求取鹤尘在故意绕弯消磨。
若林长仙想阻止他们离开也并无困难,只是,在众仙面前,他推落了一个凡人,这件事,于仙山而言比失去鹤尘要严重得多。他们在等他的解释。此时,他只能露出悔恨之意再不能咄咄相逼。而且,论理,他该留下魔生和容平直至救到茗兮后送三人安全下山。他当然不想这么做,把魔生留在仙山,无疑是个麻烦。还不如任他离去来得妥当。
他缓缓降落于地,转身迎向众仙疑问的目光。恰当的解释不难,难的是态度,他尽量让冰霜般的脸色升高一点点温度以表示悔意。
却不想还未开口,众仙已哗然一片。
“仙主,那人不见了!”
林长仙皱眉,“不见了。”
在仙山,“不见了”是不可能被用到的词语。
林长仙闭目又睁开,等待众仙接话。
众仙纷嚷一时,渐渐静穆。
当他终于确认“不见了”真的就是字面上表达的意思的时候,皱起的眉舒展了开来,嘴角浮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不见了?”
前一刻还在等着仙主给出恰当解释和补救的众仙突然像泄了气一样不敢言语。
这话里的讥讽之意并不是对他们的,是仙主对他自己的。
仙山之内,居然有凭空不见了的人,一个凡人。
这难道,不是仙山之耻,仙主之辱吗?
林长仙甩一甩如云的广袖,眯起冰封的双眼,朗声喊道:“这仙山,居然还不是我的仙山呐!”
渺遥的话语层层推叠,在山谷峰崖间幽幽回响,长久不歇。这句话,是林长仙在问自己,也是在问仙山,更是在问深藏于仙山山中不为人知的隐秘。
这句话落在众仙耳中,也有另一番深意。
他林长仙推落的人,他们又凭什么去救。
成仙者众,问仙者寡。仙山内,只有两个人,是问仙而不成仙的。
这两个人一般不会有机会站在众仙之列,也不会站在仙主面前。此时,他们自然也不在。他们还在山谷间寻找那个掉落的青年。
但林长仙的质问他们听见了。
老者抬头看去,苍山翠润,秀美灵动,他摇一摇头,继续前行。
在他身前的少年,却连停顿也没有,只一味细细往山谷最深处寻去。
少年身量不高,看着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只额间比旁人多生出的三只竖瞳让人侧目惊心。赤红的眸色看着凶狠残酷,可少年那双正常的眼睛却平和安宁,温润朴实。
传说中有第三只眼睛的,不论人、妖、仙、魔都有不同寻常的异能,有的能未卜先知,有的能穿越过去,有的能神勇百战,有的能蛊惑人心。
那有第四只、第五只眼睛的,又当如何呢?
一老一少稳步缓行,仙山广袤如海,于他们却是小院闲逛,毕竟,这座山,这片山,这群山,他们已经住了太久、太久。
“真的没有。”少年人低声说。
“这可奇了,这山里还有我们找不到的人。”老者随声附会。
表达的意思差不多,语气却和林长仙有着天壤之别。
他们的话语不仅没有震惊后的恼怒,一丝也没有,反而洋溢着一股子欢快自得的新奇劲儿,仿佛发现了一片从未有人踏足的藏宝地,兴高采烈欢呼雀跃。
“这可是爹说的,天下之大,必有不知?”
老者捋捋胡须轻叹一声:“他从来没有说错过。”
不知何处吹起的风,拂过山顶的云,摇过山腰的林,推过谷底的草,轻轻卷起衣带和发梢。
曾经有一个人,就像这和缓而坚持的风,把这座山,这片山,起名为“仙山”。和沉睡于,也安葬于时光河流中的千万人一样,这个人,也已经被淡忘。虽然那个名字曾经是仙山屹立不倒的丰碑和荣耀,却终究因为和林长仙一样不得不为的沽名钓誉而陨损,消磨,直至烟雨无踪。
“爹啊,你说的那个时候,什么时候才会来呢?”
少年的五只眼里都映出渐渐沉落的夕阳,淡淡的思念和血红的光辉让五只眼睛在这一刻看起来没有什么分别。
人间有四季轮换,有沧海桑田,有黄粱美梦,有古今虚空,而在山里,百年、千年来,有的只有安静,只有寂寞。听长辈们说,人的一生很短暂,在活着的时候便日日寻欢天天作乐,用五光十色喧嚣繁杂来抵抗对死亡的畏惧。所以他认为人类是一种非常聒噪的生命。他喜欢大山的安静,也习惯大山的寂寞,在他还很小很小的时候,一起生活的长辈们还很多,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伙伴也不少。可有一天,大山不知怎么起了火,把长辈和伙伴们都烧死了。他因为贪玩翻过山去了另一头侥幸躲过了那场大火,回来的时候只看见成片焦土满山灰烬。然后,日子一天天过去,家族和回忆,血亲和朋友都被时光碾磨成灰。从那土灰里生出嫩芽,每一棵都是他的族人。于是,他任由层层的新土盖住自己,任由成堆的落叶埋住自己。花开花败,日升日落,他深深地扎根在土壤深处,仿佛那样就能以为在亲友身旁永不分离。不知过去多少岁月,一天,竟然有个少年把他从土里挖了出来,坑挖得很深,那少年站在坑里显得十分矮小。但他知道,少年其实高大健壮,有双闪闪发光的漂亮眼睛。时间过了太久,当时少年对他说了些什么话早已忘记,只记得少年没有再把他埋起来,而是小心翼翼地移栽到一棵百岁的红松树下,那里阴凉湿润,他很喜欢。又过了很久的光阴,红松修成人形要离开了,他便挪到另一棵小松树下。小松树告诉他,这片山被得道仙人收去,灵气渐开仙智日盛,生活在这里的很多草木鸟兽都修成了人身跟随仙人研习道法。小松树还问他多大年纪了,因为他看起来已经很大很大了。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长得很大了,可他随随便便一使力气,便能化为人形,让小松树很是羡慕。可他对修道成仙没什么兴趣,不管谁住在大山里,大山还是大山,大山里埋着他的家族,他不会离开这土壤。后来有一天,红松云游四方后回来看他,偶然一提,他才知道,收了大山的便是当年挖他出来的那个少年。红松说,那少年现在是众仙之首威风凛凛,可看着又不太像个仙人,倒像是个打了胜仗的将军。他有些想念那个少年,可他依然不想离开大山。红松来了又走了,过不久小松树也会离开,而他,是不会走的。
时光恍恍惚惚,荏荏苒苒,慢吞吞又急匆匆地走着。大山热闹了又安静,安静了又热闹,循环往复,岁岁年年。他常常有种感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于是不再大半天都在沉睡,而是化作人形在大山里游荡。可怎么寻找也没再见到那个少年。即使人的容貌会改变,气息却不会,可他连少年的气味也闻不到。大山似乎也改变了些,不知怎么总有些悲伤的风声整日回荡,还有那种不太舒服的感觉在大山里悄悄弥漫。山里来来回回那些人,沉默安静,却无趣又乏味。他真思念那个少年朗朗的笑脸。有一天,他看见一袭胜雪的白衣,气息有些像他,他欣喜若狂地飞奔而去,才发现认错了人。那是个冰雪般苦寒孤抑的人,哪有少年朝阳般的慷慨热情潇洒不羁。他失望了,最近便都安分地躺在土里看太阳,看浮云,看落花,看秋雨。寒冬将至,又是一个漫长煎熬的冬季,他发现他和大山一样悲伤起来。那种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想了很久才明白过来,这感觉就叫寂寞。
可是今天有些不一样,大山里的风在悲鸣,在呐喊,在求救。日光西斜,暮色淡淡。他再次化成人形,随风追去,遥遥地就看见那一抹冰雪苦寒的白衣,和被那白衣推落的少年。于是,他不假思索地纵身跃起接住那个身躯,在那些仙人还没来得及施法营救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能跳这么高,迅速抱着那人消失在山谷中。若论熟悉,没人比他更熟悉这片群山。
太阳一瞬间从山顶落下,只余一片如血的残影。
回到山谷深处,他将那人平放于地,才细细打量起来。
这个人并不是那个少年,他似乎受了不轻的伤,眉头紧锁嘶嘶呻吟。
他凑近闻一闻,仔细想想,终于想到了差异在哪里。
那个少年有着和自己相似的气味,这个年轻人则是另一种全然不同的生命。岁月久长,时光顿挫,他懵懵懂懂地揣测,这就是他见到的第一个人类了,而不是化成人形的妖或仙。
“痛……”年轻人嘴里喊着,挣扎着掀开眼皮,暮色深深,仅有的稀薄光线仅在地面留有点点浮影。
“啊!鬼啊!咳咳……”年轻人大喊大叫,内伤被扯痛,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刚刚飞回的鸟雀未及休憩已被这叫声惊走一群。
他突然想起长辈们说过的话,喃喃自语:“人类真的很吵。”
下一刻尖叫声便不见了,他眼前的人类因为惊吓和疼痛晕了过去。他伸手去推,这才发现自己和他的不同。“即使幻化人形也是需要不断改变和修整的,不然也只是徒有四肢躯干的野兽。”这是红松回来时对他说过的话,当时他不知何意,此时才醍醐灌顶。所谓的人形,也是有美丑之分的,更何况,他化成的已不是一个“丑”字可以形容。
经年累月,蒙头酣睡的结果便是,根须庞大,身材干瘪,化为人形,便是长毛履地,肤发不清,不见脸面,活脱脱一个长毛妖怪。他叹口气,决定在年轻人醒来之前尽量改一改面貌,但心知不会有多大的成效。谁让他把时间都拿去睡觉了呢。
不过忽而有事可做,他心头的寂寞好似退去一些了。
“啊,对了,人类要吃些什么呢?”他突然想起来,人类不能像自己一样埋进土里吸收养分。
“喂喂,你知道他要吃什么吗?”他对着漆黑的山谷的问道。
大山依然是大山,不言不语,沉寂静默。
虽然千万年来大山一贯如此,可今天,这时候,他忽然对大山产生了一点埋怨。
他坐在年轻人身边,不知所措地摸摸他的手脚。
茗兮知道自己受了不轻的伤,也知道自己是在梦中跌落在地的。那梦中还出现了一只长毛妖兽,似乎是想要吃他的样子。神志不清气力虚浮时头脑也不能好好思考,茗兮全然没有想到,这里是仙山呐,怎么会有妖兽出没其间?可他迷迷糊糊中想的只是,梦醒了就好,尽管现实寒凉,也总比梦境多点可以触摸的踏实。然而,睁眼的时候,他就近乎绝望了,所谓可以触摸指的决计不会是眼前这只长满绒毛的手。
灰白肿大的指关节,褶皱如老妪,蜡黄的绒毛像西北沙漠里的蓬草,不规则地扎根于那枯槁的肌肤上,似乎随时都会枯死,又随时会有新的草堆填补长出。
他喉咙里全是咸甜的血腥味,他的鼻尖全是苦涩的草药味。他只好选择重新闭上眼睛,祈求下一个别的什么梦境。
“你受伤了。”梦境里的声音应该是模糊而朦胧的,可这声音清脆响亮,像是一朵花骨朵刚刚绽放。
山里的夜晚,漆黑如墨,茗兮只看见头顶深邃如海的夜幕和那夜幕中如银河倾泻般的璀璨星辰。说话的人像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周身飘拂如鬼魅,只一双炯炯发光的眼睛清晰可见。
“人类的身体很脆弱,我不会医术,只好将自己的须末捣碎给你吃,你吞得下去吗?”
蜡黄的绒毛递来一块石头,石头上有些稀泥状的东西正发出呛人的味道。这是这些膏物发出一层幽淡的荧光让他可以看清那只绒毛大手。
他无法动弹,胸口像是被巨石重压过,即使挪开了巨石,那惨烈窒息般的疼痛也没有减轻半分。
“你是凡胎,怎么能跟仙人对抗呢?”大手扶起茗兮的头,将那膏物凑到他嘴边,“他们一定都在找你,要拿你回去问罪。我这里他们找不到,不如留下跟我作伴可好?”
茗兮想要避开那药糊,无奈连动一根手指都痛到呻吟,而且奇异的是,那难闻的药味凑近闻却变成了一种清香,身体似乎本能地指引他去吃那药。他头晕眼花,疼痛难当,脑子却慢慢清醒过来,心里恍惚明白了几分。仙山之内,若有妖魔,那也定是了不得的至灵之物。
“你……是谁?”茗兮本想问“你是什么”,词到嘴边才改了。
“我吗?”少年笑了,“我有名字哦,不过很久很久没人叫过了。白雪的白,锦绣的锦,绵绵无期的绵,我叫白锦绵。”
少年疏朗的声音和周身的一团杂毛很不匹配。
山风寂寂,鸟雀无声,花开叶落,光阴成迷。
不知何故,茗兮在疼痛中感到了一种厚重的气息扑面而来。这少年,仿佛穿越了亘古冗长的时光河流,由遥远旷阔的另一个尽头忽然到访,成为苦顿之夜里一束意外的温暖火花。茗兮想起一个古老晦涩的谣言,说是谣言,因为它原是写在傀子异事三两篇的注解里,浅浅一笔,闲若杜撰,却给他留下了撞击般的印象。
“傀子难育,多为女胎,若有男儿,翻江滔海,功德无边。草木之妖,亦多女精,若有男儿,入道成仙,命数所归。”
在亘古之前的洪荒,在沧海之前的混沌,在天地之前的虚空,妖与仙,魔与佛,人与神,本就不分彼此。只是一条,男胎较之女胎略微难养,故而,异形之男,灵奇之雄,更为得天独厚,稀世贵重。人间有重男轻女,茗兮知道,这是类似的偏执。只是谣言之中往往也别有深意。林长仙是男胎,故以傀子之身统御仙道,乃是万古奇缘。
那这少年呢?
将那些膏状物尽数吞下后,茗兮腹中温暖火阳渐升,四肢百骸不再冰冷如铁,血液的流动似乎都有了细微的不同。
“睡一觉就好了,放心。”白锦绵笃定的语气给了茗兮一些宽慰。
他闭目的瞬间,便有真正虚幻的梦境飞扑过来,一口吞他入肚,十二万分的香甜美好。
夜色沉沉,大山漠然。
来回舞动的风声却不再那么凄怆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