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烦恼44(1 / 2)

我很忐忑,要在太极殿里酿酒的要求,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但皇后娘娘大手一挥,当即准了,眼中满是笑意。

“英度,我都差点忘了,说起来可把我的馋虫都勾起来了,如果不是一会还有折子要批,真想现在就喝上两杯啊。”

她的话叫我颇感振奋。

“上次我做的那些……”记得之前听她说,都从春鸾殿挪出来了。

“听你的话,桃花酒还喝不得,其余省着喝,也快见底了。”她说道,凑近我一些,好像在撒娇一样:“这次多做些啊,我叫她们全去帮你,你需要些什么,只管告诉汀兰去准备。”

我耳边滚烫。她想了想,又改口说:“也不用一次做太多了,别累到自己,偶尔做一些,反正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的……”

我不多思索,连连答应,不知道酿酒的提议让她这样高兴,我自己也振奋起来。她兴致高涨,还要再说什么,可是菡萏姑娘从主殿追过来了,催皇后娘娘回去批折子,她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原来今早在屋外和芍药说话的另一个人就是这位菡萏姑娘,我认出声音,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谁知正巧和她打量我的目光相对,我被瞪得收回目光。

我在皇后娘娘的鼎力支持下很快张罗起来,从此便在所在的太极殿的一隅酿起酒来,我的生活充实不少,如我所愿没有跌进从前那种悲哀的境地里,从此除了皇后娘娘,生活中还有了别的盼头。也借口为了方便,免去了许多繁琐,日日荆钗布裙。

我以为一段时间没有酿酒,我手上会生疏,然而并没有,一开始酿酒,我便像回到过去的时光,说不出的得心应手。酿酒带给我可贵的平和的心境,按步骤做好后,便只需要耐心等待,这正是现在的我所需要的。

皇后娘娘命人带来的原材料都是时令里最好的,我用自家秘方的酒曲,不愁做不出好酒。我一心扑在酿酒上,时间匆匆而过,转眼由夏入秋,我在太极殿竟然已经待了两个多月了,酿成窖藏的酒已有几十坛之多,每一坛都用红纸贴了名字,聚在一起紧紧挨挨得好看,我每天都要去藏酒的地方看一看,点一点,时不时闻一闻,好像将军阅兵一样用心。我用上了毕生所学,除了之前已经酿过的酒类,又新创了好些,偶有闲暇,就是在考虑还有什么没有想到的配方可以尝试看看,皇后娘娘见到几次我那样子,笑说我快走火入魔了。

两个月里,皇后娘娘常常过来看我,一开始还饶有兴致,愿意听我娓娓道来酿酒的种种,后来估计我说的太多,便不愿听,每次我一起话头,就要拿手把耳朵捂起来,活像个小孩子。我一看她那模样就忍不住好笑,果然转眼就忘了自己说到哪里了。

“英度,你别说酒的事了,给我讲讲你吧。”她道,亮晶晶的目光看着我。

“我?我有什么好讲的。”

其实说实话,除了酒之外,我几乎找不到其他适合和她谈论的话题,她政务繁忙,几乎每次都是晚上才能抽身过来,有时肉眼可见的疲惫,我总怕说错话,引得她不高兴,或者暴露自己认识短浅——在她面前,我总嫌弃自己的浅薄。

“比如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情?我想听。”

“我小时候?”我顺着她的话努力回忆,“我小时候啊,跟着我娘亲酿酒……”

“……”她打断我,举起酒盏直碰到我的嘴唇,装作恶狠狠道:“你啊你,半句离不开酒,先罚一杯吧!”

我懵然地就着她的手被喂了两口,反应过来,才接过酒盏,冲她不好意思的笑笑。

如今我们也像之前刚认识时那样,每晚总是边喝酒边聊天,我有机会切实领略到她的酒量,简直深不见底。

我虽然会酿酒,酒量却一般,每次只能陪她喝上几杯,多喝就要醉了。不愿意承认的是,或许在她身边待着,我时时刻刻都微醺着。

我们喝的酒都是从前我在春鸾殿酿制的存货,入口甘甜清冽,少有烈酒,不过有一次,她带了另外的酒来,我只凑近闻了一下,那股浓烈的酒香直冲到天灵盖,我不由得赞了一句好酒,她微微笑,说它的名字叫“雪刀”,她在大厉时常常喝的。

那一晚她显得有些落寞,因此各种细节我记得很清楚,她先倒一杯,洒在地上,原是祭奠亡人。

她为我倒上一杯,接着自斟自饮,连着喝了三杯。第四杯,我压下她的手,摇摇头:“皇后娘娘,你喝的太急了。”

她举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斜睨着我,一双瑞凤眼中似有水光。她只笑笑,无视我的阻挠,送下酒杯与我的那杯轻轻一磕,声音清脆,接着自顾自仰头饮尽。

我不再多说什么,陪她便是,也端起自己那杯,她又一次举杯来碰——这已是她的第五杯了。

我不愿扫兴,有心学她那样豪气干云的样子,也一口下肚,酒液如预料中一般又辣又苦,我虽有心理准备,仍旧眉眼都皱到一处,她看着我滑稽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

那酒入口霸道,后劲更不可小觑,何况我喝的急,匆忙放下酒杯,手脚都不由自主地蜷缩再收紧,就差叫出声来,我忍了好一会才缓解一些,睁开眼时眼睛里也雾蒙蒙的。

视线从模糊到清晰,只见她正在一旁端着酒杯无声地笑着,少见的促狭模样。

我缓过劲来,自是感到丢脸。

“怎样?这酒如何?”

我嗓子都哑了,嘴硬:“……酒是好酒。”

她微笑不语,低头又抿了一口酒,算是放过了我。

嘴里感觉到一种滋生的清甜,迟来的回甘,与开始的轰轰烈烈对比起来有种平淡的好味,竟莫名给人一种惆怅的感觉。

她自斟自饮的模样也显出几分低落,我放下酒杯,歪头看着她。

“不知道皇后娘娘还会喜欢喝这种酒。”

“什么意思?”

她的目光湿润柔软,认真地看着我,我一阵心悸。

“就是……平日里看您爱喝清甜的酒,还以为您的口味一向如此。”

她失笑:“哪能呢。从前在军营里,边关苦寒,只有这种酒喝。”

“喝这酒教您想念过去的日子了吗?”

她想了想:“有一点。”

我大着胆子询问:“想来您刚才祭奠的那位,也是故人了?”

她不说话了,垂首又喝了一口酒,接着点了点头。我又等了一会,以为她不愿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她的话匣子却打开了。

“他是一手提拔我的将军,如果没有他,也不会有今天的我了。”她的声音低沉沉的,徐徐道来,“大厉安王上次来,为我带了这酒,还顺道告诉了我他已身故的消息,若不是安王托信,我怕要一直被蒙在鼓里。我也许久没有喝过这酒了,想起上次和那位故人最后一面,就是以这酒践行,谁知已是物是人非。”

我本没期待她会把心事都和盘托出,可见是十分信任我了,我心中一阵热意,很想说些什么,然而我笨嘴拙舌的,又被她的伤感感染,想了想,只有柔声安慰:“此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听您所说,那位定是忠义之人,戎马一生,英雄一世,还有皇后娘娘这样的后辈常常想着,念着,虽然遗憾,其实已经是许多大丈夫一生所求了?”

她听了微微一愣,接着绽出一个苦涩的笑,低下头去闷闷道:“是啊,可是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也不会为他感到那样不值了。”

我才反应过来我说错话了,看来还有内情,只得闭了嘴,静静听她说——如果她愿意的话。

“忠义之辈又如何?累身功勋又如何?一朝遭人陷害,只落得个自戕刑狱的下场,身后污名,连带着亲族与旧部一同沦落……”她的语气从自嘲转为义愤,想到了什么,胸膛止不住地起伏,拳头也捏的紧紧的,情绪到达最高点时,几近失语,她本是情绪内敛的人,有此表现足可见心情的激荡。

原来是这样残酷的真相……我开始后悔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抱歉地看着她。

她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几个深呼吸让自己平稳下来,继续低头喝着闷酒,我默默陪着,不敢扰她。

“罢了,“她再开口时,心情已平复许多,多了几分黯然,”说到底,还是我的错,若是我尚在大厉时,嗅觉再敏锐些,早做打算,或是多些劝诫提点,他那耿直的性子或许也不至于被人利用,乃至最后落得这个下场。”

“皇后娘娘……”我听了唯有叹气,有了前几次的经验,我大着胆子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想要尽力传达一点我的安慰。我其实还想告诉她,不是她想的那样,她把什么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实际是钻了牛角尖,我几欲开口,又觉得这样的道理她那般聪慧,怎会不懂。

果然,我的手放在她的肩头不多时,她也将自己的右手伸出,覆在我的手上,我俩这样静静地坐着,我感觉她郁结的心气终于平和下来了些。

“让你见笑了。”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好像每次都是这样,我总给你讲些不开心的事情,你本来是无忧无虑的,倒平白给你添了烦恼。”

好像确实如此,印象中我们在一起谈心,我见她高兴的时候少,心有挂碍的时候多,远不是她在外人口中传说的那样强硬肆意、无所顾忌的形象。但我不好意思告诉她,我更喜欢这样的皇后娘娘,宁愿脆弱一些,让我感觉离她更近一些。

“您又笑话我,”我轻声道,“哪有什么无忧无虑的人——世上没有无忧无虑的人,因为没有无所不能的人。”

她一怔,冲我点点头。“你说的对,只是这样简单的道理,我却常常忘记。”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