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丧仪16(1 / 2)
太极殿内气氛压抑,本就四处摆着冰盆,现下更是冷肃。翟寰面色沉凝,翻着折子,底下的奴才们乖觉,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手上的活计,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翟寰的嘴角像被什么吊着似的向下,憋闷、心烦的情绪宛如随身携着雨云,这样的情况已持续了五天。
——距离曹知谦告老请去,又过了五天。
她似乎只有短暂地高兴了一会,当初听到曹知谦告老的消息时,那恨不得立刻清啸于林中的快意舒畅犹如日晞下的朝露,只持续了不到半天。她很快意识到那是曹知谦的计谋,不过是欲擒故纵的伎俩,为的是逼迫她低头求饶,亲自下朝再将他请回来。他如果耍的是那种小心思,却是看错她了,她自小就有主意,脾气也是特别固执坚硬,和她的父亲——如今大厉的圣帝如出一辙,曾经一度因此特别受到圣帝的偏爱。与此相反但也可作为佐证的是,将她抚育长大的皇后却认为这性子与女子的前途无宜,在她还小的时候,曾经想过许多个法子,只为让她的性格柔顺一些,效果却只像是水流过石头,只在外表留下了痕迹,内里却毫无可涉。翟寰自小恨死了受人掣肘,唯一的幸运在于她没走上一般女子的路,至今还未因“坏脾气”吃过苦头,若是曹知谦把宝压在这上面,她还是想劝对方趁早收了这个心思。
哪怕朝堂上的奏请如雪花一般飞来,她也不闻不问;连大厉圣帝都听说了这件事情,遣人来问,她只把使者扣下了便再无表示。然而又过了几天,曹知谦那边却一直毫无动静,她慢慢回过味来,她好像又想错了,那位风评极好的曹大人,似乎也不是打的那种欲拒还迎的算盘。这么一想,她才觉得有些棘手了。
翟寰命人悄悄去探曹知谦的口风,回报不容乐观,看上去曹知谦请去之心已决。她不是不能接受这个后果,这本来不一直是她想要的吗?她自觉身边的谋臣不是非曹知谦不可,没了曹知谦处处牵制,她反而能大展鸿图,至于大厉圣帝那边,到底两国之间相隔千里,她拂了她父皇的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知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圣帝会再派个更厉害的人来“辅佐”她,没了一个曹知谦,根本不会影响什么。
她想到这里又泄气了,是啊,真正的问题,本来就不是曹知谦,一道更大的牢笼,她毕竟是暂时逃不开的……她特别厌烦曹知谦,更多的原因是他关心皇宫的后宅之事,像只伸长鼻子的狗,而他平时为人正派,这一点更让人恼恨。
除此之外,他这次辞官辞的干脆,毫无留恋,潇洒之极,也令翟寰生气,他真是为了阿奇嬷嬷辞官吗?他半句解释也没有,也不怕坏了自己的名声?她恨不得亲自到他面前去问个究竟,却一直苦苦强撑,直到今天,她就快坐不住了。
事情又出现了变故是在今天一早,翟寰上朝时听说,曹知谦缠绵病榻的发妻昨晚支撑不住,半夜里没了,曹知谦伤心万分,命府上一边张罗丧事,一边收拾盘点,待治丧期满便要搬回大厉去。
她想了又想,思索了再思索,还是做了决定。
翟寰手里的奏折看着看着便停了,只是拿着发呆,此时只有紫苏一人敢上前说话,凑到她跟前耳语道:“东西都准备好了。殿下预备何时动身?”
翟寰仰头看了看天时,合上手中的奏本,边说边长叹一声:“现在便备马吧。”
翟寰告诫紫苏不要惊动任何人,紫苏安排地好极了,一共三个人,乘着一驾马车,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宫,直奔曹府。
翟寰除了紫苏,只叫带上一个人……阿奇嬷嬷,紫苏得令,只能去办,她忧心忡忡,自认这不是一个好主意。
一路上,三人共处一驾马车之中,阿奇嬷嬷一袭深衣一直跪伏在地,翟寰素来对她不喜,自然也不叫她起来,仿佛那只是地上的一个硕大的泥点子。紫苏坐在下首,频频看向她的殿下,后者闭目养神而已,不对她的忧心和疑惑解答半分。
马车行驶平稳,不一会便到了曹府大门。曹府的守卫不知来人是谁,翟寰递了私人令牌去,竟就顺利放人了。紫苏没藏住眼底那点小小的惊讶,翟寰看到了,淡淡道:“他料到我会来。”
紫苏不好意思,复低下头,扶着翟寰踏入门内。
因有丧事,府上各处都挂着黑布,下人来来往往,翟寰如往常着玄衣,紫苏一身素色,更不提紫苏身后像只灰毛老鼠的阿奇嬷嬷,三人并不打眼,过了半天,也没有人来迎接或过问,翟寰没有在原地等着的架子,带着人往正厅走去。曹知谦为官清廉,虽位及丞相,府邸却不特别宽阔华美,花园中只种着松柏之属,人行其下视野宽阔,一共三出的院子,正厅十分好找,摆着苍白的奠仪,幽幽不断地传来人的啜泣声。
曹知谦妻子刘氏的棺木便是停在这里,今日不断有人前来祭奠,大多是曹知谦朝堂上的同僚,本身不与刘氏相识,不过是寻了个由头来探旧丞相的口风的,曹知谦勉强应付了一上午,终是发了脾气,吩咐管家再不接待客人——除非递来环云纹的令牌,方可请进来,他的确预料到翟寰会来。
曹知谦才得了一时的清净,坐在椅子上,怔怔流下泪来,他与妻子感情甚笃,他一辈子没有纳过妾,大厅棺木前,只跪着他们的一双儿女,及儿女的后人们、他们的孙子辈在哀哀哭泣,炭盆里火舌舔着纸钱,万分留恋缱绻,又平添了几分凄清。
翟寰一行人走到正厅前,便看到了曹知谦的身影,紫苏极懂分寸,自个儿退到了后面去,与阿奇嬷嬷站在一处,方便两位主人说话。翟寰脚步一直未停,继续往里走,曹知谦的门生已被打过招呼,知晓这时来的客人身份十分特殊,也不便多问,只是如常送来净手的水盆,并一柱香火。翟寰净过手,接过奠香,向仙逝的曹夫人一拜。
她的奠香很快被下人供奉到刘氏的牌位前,烟气飘渺中,曹知谦才像魂魄归体,扭头看到了翟寰,下座行礼。
他还沉浸在方才的悲伤中,脸上只是木然,没有一丝惊讶之情。两人在朝堂之外,又是这样的场合,难得没有剑拔弩张。曹知谦今日滴水未进,声音有些哑了:“多谢殿下……来探望内子。”
翟寰虚虚扶了一下:“曹大人保重身体,节哀顺变。”
她不知还该说些什么,虽然来前早有心理准备,看到眼前这景况,仍是口拙。她想起什么来,招紫苏上前,紫苏早已在旁边等候,恭敬地送上准备的一些礼品,一看就是精心挑选过,适时又不凡:有悼念故人的白玉菊、佛像、经书,也有人参、鹿茸等补品,给曹府上下未成年的儿孙辈,则是数目正好一人一个的长命锁。
翟寰也抬手从旁小厮端的托盘中拿了一朵白花配在胸前,曹知谦这才有所动容。
“曹大人算翟寰半个老师,曹夫人便是翟寰的师母,”翟寰道,“实在惭愧,第一次拜见师母,竟是这个场景,翟寰无以可以补偿的,我已传旨下去,封曹夫人为一品诰命,以尽哀荣,略表哀思。”
曹知谦只缓缓向翟寰做一揖,“谢殿下美意,然而草民已经告老,诰命乃朝廷命官之家眷,内子恐担不起,还请收回成命。”
翟寰一笑:“曹大人不必推辞,虽按越国礼法,诰命为朝廷命官之妻,但在我大厉前朝,却也有平民夫人封诰命的先例,曹夫人贤良淑顺,甚有美名,我以为并无不妥,曹大人不必再为先夫人推辞了。”
曹知谦明显还未松口,翟寰坚持称他为“曹大人”,言语间却又没有反驳他自称“草民”,亦没有委曲求全,隐隐间,二人之间又有了针锋相对的态势。
“草民请殿下别忘了,如今是在越国,便也该守越国的礼法。”
曹知谦面色不豫,翟寰恍若未见,道:“然而您我是大厉人,先夫人亦出身大厉,何必拘泥?若您实在认为不妥,翟寰亦可遥向圣皇请旨为曹夫人封诰命,只是麻烦些,您以为如何呢?”
他们一直为封诰命一事争论,话中是深意却明显不止为此,从前朝堂上的种种机锋逐渐浮现。翟寰看起来十分坚决,好半响曹知谦终是一叹:“此处人事烦杂,臣请殿下移步书房商议。”
翟寰离目标更近了一分,笑得更开,志在必得。微转回头向后方的紫苏看去,十足的少年意气,又怕被曹知谦看到引得后者恼怒,很快便敛下笑容,紫苏却觉得那明媚的笑脸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定了定神,带人跟上。
两人到了书房,遣退了府内的闲杂人等,便不再打哑谜,将一切摊开说了,翟寰率先向一旁安分守己的阿奇嬷嬷一抬下颌,意思很明显,让她站到曹知谦身边去,她本就是曹知谦的人。
紫苏一直忧心的事情总算是发生了,曹知谦自然也顺着翟寰的目光看到了阿奇嬷嬷,下一刻,脸上便蒙上一层受了羞辱的怒气,终是恼了。阿奇嬷嬷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腿像灌了铅,左右为难,便跪下哭泣起来,十分可怜。
这几天宫中都在传曹知谦辞官的来龙去脉,都道导火索乃是曹大人身边送到宫中的一位女官,两人之间便传出了私情,曹大人年事已高,阿奇嬷嬷面目粗鄙,因此传言更是不好听,曹知谦自然也是风闻了,这放在平时还好,无稽之谈笑笑便过去了,然而夫人新丧,又是今天这样的日子,翟寰带着阿奇嬷嬷来“归还”给他,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其中的恶意和揶揄。
翟寰还没说话,阿奇嬷嬷却先有了动作,她的神思已接近崩溃,此时再不压着哭声,跪着要膝行到翟寰面前,被紫苏先一步拦住,紫苏也不清楚她要做干什么,还有些犹豫,便见阿奇嬷嬷开始对着翟寰磕头哭道:“皇后娘娘,奴婢虽也不舍我这条贱命,却不能因此连累曹大人被污了名声,说到底,您还不如当时直接赐死了奴婢!请您明鉴,奴婢与曹大人并无私情,曹大人辞官与奴婢一点关系也无啊!奴婢苟活至今,都有赖娘娘与大人仁慈,今日被带来曹府,本就不打算竖着出去了!奴婢只求还大人一个公道,所说句句属实,愿以死明志!——老爷,奴婢对不起您,也对不起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