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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贺兰圭想,倘若当年他再多点耐心,等一个月后钦天监测算的吉日到来再成婚,那么他与楼湘之间……兴许不至于那样收场。
帝后大婚之日将近,绮丽繁华的洛水两岸早已缀满火红灯笼。
画舫兰舟在蜿蜒曲折的河道中自如游弋。
浆声灯影中,水波荡漾间,立在船头的几个男子面皮白净,音细婉约,显然是出自禁庭的内侍。此刻他们正携着笑意,不时向过路百姓散发蕴含喜庆意味的小食、饴糖。
画栋飞云,笙歌袅袅。
连着几天,洛阳街头巷尾飘荡着各式各样的恭贺之语。
偶有那些个不识相的,早早被捂住嘴拖入大牢,生死未卜。
锁了十余日的东宫也在今晨门窗洞开,一道道吱呀声悄然消弭在宫女们的足音里。
三五个宫女围绕女郎左右,为其栉发梳妆。
闻说因了时间紧迫,礼部原先提议用前朝梁宫里的皇后凤冠,新帝不允。
面前这顶全新的龙凤花钗冠便是数百位工匠日夜不休赶制而成的。其上缀满珠宝,嵌饰翠云博鬓,华彩异常。
女郎生得极好,神妃仙子般的容貌完全可以驾驭珠光宝气的凤冠,繁复的婚服也是极为相衬的,一整套行头比之女郎先前的太子妃礼服,要华贵得多。
却无人露出艳羡的表情。
新帝暴戾恣睢,杀兄弑父刀口舔血坐上的皇位,月余以来刀下亡魂不知凡几,宫里那条御河都被染红了。
听说礼部那位大人差点人头落地,还是近臣以“大婚将近不宜见血”相劝,新帝才饶过那位大人的性命,暂且将其收监。
“新妇子,催出来!”
“新妇子,催出来!”
门外儿郎们的催妆声伴着礼乐,在春夏之交的日子里,冲淡了宫中积蓄已久的刀光血影。
对于宫女们来说却好似催命符——女郎面容憔悴,双眼肿如春李,无法上妆。
“奴婢恳求娘娘莫再哭了……”
楼湘木着一张脸,双手早已被软绳缚在椅背后动弹不得。
她直直盯着竹萝里的喜剪,半晌才开口:“东宫没有说跪就跪的规矩,起来。”
门外少说站了数十个王公贵族,甚至新帝也在其中。眼看着吉时快过了,宫女们着急得心口狂跳,有使劲摇头的,也有抱住楼湘双腿哀求的。
“起来。”
“娘娘,娘娘莫再哭了,让奴婢为您上妆……阖宫都知道您最是心善,求您行行好,给奴婢们一条生路!”
人声乐声得不到回应,渐渐消散。
宫女们惶恐地仰视新帝自屏风后行来。
“皇后叫你们起来,没长耳朵?”
慵懒的嗓音,雍容的气度,一点儿也看不出这位年轻帝王手上曾沾染至亲手足的血。
宫女们唯唯诺诺起身,却在皇帝靠近时感受到一股肃杀。
扫了眼楼湘被反绑的双手,贺兰圭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冷声:“耳朵时好时坏,留着也无用。”
内侍大监海如心领神会,朝几个宫女使眼色,将她们的哭啼生生止住。远去的背影伴着一声不算安慰的安慰:“今日不见血,明日再割耳,莫怕莫怕。”
楼湘漠然听着,不知这是否是他给的下马威。
“行,这下安静了。”贺兰圭淡然而笑,摘下自己的冠饰随手一丢。
一步一步朝楼湘走去。
他身量高,广袖长袍也随步伐款款摆动,很难在宁谧的室内忽视他的靠近,楼湘后颈处立时寒毛倒竖,眼神又落在了喜剪上。
很快那个方向被挡住,响起贺兰圭轻松的嗓音。
“是你说想要民间的婚仪,我才亲迎的,现在又不喜欢了?”
水声哗啦哗啦,贺兰圭拧干净布,一下又一下地为楼湘拭泪净面。
“不喜欢大可同我讲一声,何必拖到现在,朝食午食都不吃,不饿?”
男人面色温和,睫羽垂落,专注地捧着心上人的脸颊。温热的长指微屈,缓缓蹭过楼湘哭得发红的眼梢,指腹有意无意地从睫羽刮过。
随后他又欣赏凤冠。
慢悠悠地拨弄金凤钗上的薄翼。
她儿时就喜欢亮晶晶的璀璨玩意儿,今日这顶冠子应是合她心意的。
贺兰圭稍微往后仰身,仔细打量楼湘的装束,眼底闪过惊艳与欢喜。
一切全新而华美,是他没有见过的样子,也与四年前她嫁给兄长时的打扮截然不同。
喜剪被贺兰圭执起。
软绳尽断,剪子则依着一道弧线被抛出窗外。
下一瞬,凉水兜头泼来:
“民间的婚仪,是我同乌里其说的。”
贺兰圭动作明显一滞,回身凝睇面前的她。
尔后阖目忍下怒意和妒火,替她将这沉重的华冠取下。
贺兰圭俯身靠过去,逼近她的脸庞,耐心道:“还有什么想要的我都给你。现在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了。”
“嫂嫂,往后这天下,是我的也是你的。”
女郎一双乌瞳剔透澄亮,胜过万千玉宝,神色却带着嘲弄。
她未置一词,贺兰圭却已恢复如常,甚至嘴角噙着一抹笑,“我们燕人自古就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嫂嫂,兄长走了我照顾你,合情合理。”
“怎么气鼓鼓的,嫂嫂当太子妃的这几年,难道跟兄长学歪了,这会儿要跟我讲什么梁人的那套仁义道德?”
贺兰圭说着,呼吸一沉,横抱起楼湘缓步朝床榻行去。
“啪!”
贺兰圭单手捂着被掌掴的脸,缓慢揉了揉,一瞬不瞬地盯她,碧色的眸底森然。
楼湘吓得脊背一寒,手指不自主微蜷,热烫的掌心提醒她情急之下发生了什么。
“别碰我!”
贺兰圭望着楼湘带有惧意的模样,眉峰倏地皱在一起。
颠了颠怀里的重量,恍惚间忆起几年前的那次接触,贺兰圭突然冷笑了下,低声说了句不明所以的话:“为他你总是劳神费力。”
随后将楼湘往床榻里侧放,骨碌碌的滚动声在静谧内室显得十分突兀。
他移目寻去,看见满床的桂圆莲子,心口骤然一热,随后阵阵发软。
烦人的婚俗,也不是一无是处。
嗜杀的帝王脸上浮起淡笑,没有计较新妇朝他动粗一事,随手剥了颗桂圆,自己尝过再挑拣一颗顺眼的递给楼湘。
“甜的。”
眼前骤然一晃。
——她握住幔帐边的金钩狠狠一拽,转眼间就抵上了自己的脖颈。
那颗桂圆也因此掉落,不知所踪。
帐中温柔缱绻荡然无存,贺兰圭看了眼楼湘发颤的手,不怒反笑,“嫂嫂不舍得伤我?”
“为什么!”
短促的怒音,填满失望。
贺兰圭不屑一顾的神情更加激怒楼湘。
“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还能为什么,既然嫂嫂不愿随我去往显德殿成婚,那么我们的洞房就在东宫,就在你和兄长睡过的床上,不好吗?”
男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仿佛她问出的是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我说的不是这个,你为什么要杀乌里其?他是你的兄长!”
提起亡夫的名讳,楼湘心痛得无以复加。
他们是青梅竹马,虽然成婚才几年,但早就是亲人一样的存在,她满以为他们会携手一生。
谁能料到乌里其从杀气腾腾的战场上活下来,最后死在他最关照的弟弟手中,还被诬陷谋逆!
“楼湘。”
贺兰圭的神色突然冷下来。
“你在替谁守身?替乌里其还是替你楼家?”
新帝那双泛着幽幽暗绿的眸子涌起戾气,周身又森然了几分。
“孤提醒你,乌里其已死,而楼家人的生死在你一念之间。”
正如宫女所言楼湘心善,拿楼家近百口人的性命相要挟,她果然怔住,心口隐隐刺痛,良久才轻颤着呼出一口气,眼尾的一颗泪珠也跟着滑落。今时今日,应当没有人怀疑他贺兰圭说得出做得到。
死一般的沉寂之后,贺兰圭将桂圆莲子拂落,解开自己的衣袍。
“别过来!”
楼湘手上用力,那金钩将脖颈扎出个血孔,瞪着他的双目似要喷火。
贺兰圭母族不显,自小养在先皇后膝下。如今先皇后母子被他杀害,后族中虽有见风使舵之人,但目前还是与他撕破脸的多。
如今立她为后,楼家就是新的后族,他不可能自断臂膀屠戮殆尽。
想到此处楼湘已然冷静下来,淡漠道:“楼家人你想杀便杀。”
贺兰圭盯着那道血痕,含笑道:“嫂嫂聪敏,我的确不动楼家。那么木蓝和菘蓝,你打算留哪个?”
那两个小丫头是从小在她身边伺候的,被关在东宫的这些天楼湘没有见过她们,不知她们的生死。此刻,楼湘咬着口中软肉,不做动摇。
贺兰圭轻笑一声,在楼湘面前,他总是多有耐心。
他如师长一般循循善诱,皆不得法后才将目光放在楼湘的小腹上。
灼热的视线如有实质,穿过层层华服直抵肌肤。
楼湘将那金钩握得更紧,决绝而悲切。
“嫂嫂原来爱得这么深,愿意追随他死啊……”贺兰圭单手抚上女郎的腹部,异于常人的幽绿眼眸凝视着她。
轻声道:“兄长的遗腹子,你也不要了吗?”
“这可是兄长唯一的血脉。”
他的眼神深邃而又平静,不得不叫人怀疑这句话的可信程度。
弹指间,楼湘不由自主回想细节,例如这个月未至的月信,例如被关起来的日子里每天都有太医来请脉……
贺兰圭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帐中温度逐渐升高。
“这就对了,放下帐钩,不要伤到自己。”
“今夜圆房,我就允许你生下这个孩子,我们一起将孩子抚养长大,好吗?”
贺兰圭半垂着眼,视线里满是楼湘的惊惶挣扎神色。
年轻的帝王不疾不徐,却在女郎有所松动时眉宇微皱。
明明如他所愿,心底却止不住的郁燥。
贺兰圭几乎无师自通,陌生的情潮令他不知餍足。怀里是朝思暮想的女子,困了他多年的渴念翻腾涌现,血气方刚的少年难以自抑,喘得比她还重。
但晃动的视野里,是她双眼紧闭眉头蹙起,泪水涟涟。
绝非是无法承受,因他记得方才的允诺,动作格外放轻。
那么,就是对他的厌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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