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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曹梨梨跟你说啥了?”那个藏在我体内的人又在我耳边说。
那天,我正打瞌睡,一袭红衣的曹梨梨风一样来了。她见我无精打彩,便问我咋了,哪里不舒服。
我说,银元的事除了她知道外,铺子村还有谁知道这件事。那个藏在我体内的联络员,是哪里人?他是怎么死的?为什么快40年了,他的魂灵一直赖在我的身体内、赖在铺子村不走。
曹梨梨摸摸我的头说:“你再忍耐忍耐,只要高翔和郭逢春健在,这件事总有水落石出的那天。到时,我让他们给你庆功。”
曹梨梨说完就飘走了,她一走,那个游魂就来了。我没有理他,闭上眼睛装睡。我可以想象他抓耳挠腮急吼吼的怂样儿,我反正不言语,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我是铺子村最后一头老牛了,我大概40岁了。我活了这么多年,幸运的是我的主人一直是福旺。我不像我的其它同类,今天还在马家耕田,明天就被卖到了郭家拉粮食。虽然,我也给铺子村的张家耙耱过地,给李家拉过玉米,给赵家送过粪……但我从小到大的主人一直是福旺,而且一直住在铺子村,尽管铺子村早就今非昔比了。
由于现在耕田种地、拉运全部实行机械化,我的女主人花兰几次说要把我攒肥卖了换几个钱花,可我的男主人福旺对我有感情,说什么也不同意,他说:“如果老黄哪天成了刀下菜,哪天就是我的祭日。我跟你们说,老黄是咱们家的功臣,没有它为咱们耕田耙耱,春种秋收,就没有咱家现在的生活……”
福旺这么一说,我心里一阵感动,眼泪由不住掉了下来。我老了,我的眼睛也跟着软了,尤其听到有人说我好或能干的话,只要心里一热,眼睛就酸酸涩涩。
我的身子被风霜雨雪磨砺得脱了毛,那些浓密的绒毛都随风而逝了,留下的是岁月年轮的瘢痕。现在的我,经常卧在圈里或福旺家窗玻璃的墙根下,眯缝着眼睛,倒嚼着吃进胃里的青草与黑豆。夏天时,蚊蝇们可能闻到了豆香和草香,不时叮咬我嘴唇一下,我懒得理它们,再说我也感觉不到被叮咬的痛痒,它们想从我这里得到新鲜血液的愿望,看来也极其渺茫。因为我的皮太厚了,它们尖而细的嘴,是刺不到我的血肉的。
我就像守着家园的老人,凝望着西下的夕阳,回忆着逝去的青春。
福旺开着三轮车割草去了。他刚走,雨就来了。
早晨,福旺给我添上草料后,对我说:“天气预报说今天没雨,我们得出去割草了,不然,冬天你和羊们就得吃玉米秸秆和莜麦秸。”我温和地望了一眼我的主人,心说,就我这身体,能不能撑到冬天还是个话,只是主人你,也得注意保养身体了,你都76岁了。但我这话没法说出口,只能用我的眼睛传递出去。福旺摸摸我的背,捡去我身上的杂草,跟我贴一下脸说:“老伙计,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想啊,咱俩咋也得相跟上走,我不能让你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上路……你再等我两三年,你看我老婆花兰还像一朵圪缩八呆的马莲花,丢下她,我不忍心……”
在这之前,连续20多天,铺子村一直细雨濛濛。太阳每天早晨一露脸就带着哭相,晚上落山时,好像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
那是立秋以后最好的一段时光,空气湿润而芬芳,地里的玉米、豆子、土豆、谷黍等,全都油绿苍翠,像有人每天往高拔了似的猛长。
我喜欢雨天,喜欢下雨时福旺坐在炕头上望着灰帐幔似的雨帘一边抽烟一边出神的样子;喜欢花兰做饭时炝锅的油烟漫出家门与雨雾纠缠在一起的味道;喜欢街上忽然传来卖菜、卖米面、水果的吆喝;喜欢炊烟在房顶袅袅升起的青白烟柱……但我更喜欢在雨天听林梅琅琅的读书声。凤丽到了雨天会长久地站在窗前看,而锁柱呢,他一见下雨就发愁,嚷嚷着雨天影响了他的生意。
花兰在雨中打扫院子的甬道。她用一把枳机扫帚打扫,院里零星的羊粪、鸡屎、猪尿等全被扫到了院门口,她找来簸箕撮进去,最后倒在了街外的粪坑里。
花兰打扫完院子直了直腰,用胳膊擦了下湿淋淋的脸,朝房里喊:“晌午吃啥?吃莜面的话,我拔几根葱和甜苣。”没听到锁柱答话,我看到凤丽笑了,因为凤丽在窗前站着,我恰好能看到她。她的脸很好看,白里透红,红里有白,像桃花红和杏花白似的,好像吹一口气都能吹破她的皮肤。
花兰见没人说话,嘴里嘟囔着,径直在甬道两边的菜园里拔了几棵葱和一大把甜苣,做饭去了。
铺子村现在只剩下几十户人家了,加上幸福院的20多户,人数加起来仅有300多口人。青壮年大多选择在省城或包头打工,为的是给儿女奔个前程,也有移民到县城住扶贫楼的人家,他们只带着家电和行李,家禽家畜全部处理了,土地承包给了种粮大户。福旺望着这些进城的人家,跟我叨叨:“他们年轻,在县城里可能还有奔头。可那些上了岁数的人进了城咋办呢?种了一辈子田,除了锄耧播种,他们啥也不会干了,难道,都靠政府养活吗?”
福旺说的进城,以前我也跟着主人去过。早些年,我多次去武东镇,到粮库交完公粮或者卖掉蘑菇、金针换来针头线脑和洗衣粉、肥皂、香皂以及女人用的卫生纸、擦脸油什么的,然后再回到铺子村。但这次他们出去却是彻底离开了。锁柱告诉我,县城的扶贫楼,在京包铁路线上,距县城有两公里,背山面水,几十栋崭新的楼房拔地而起,像一道美丽的风景,逶迤在灰腾梁脚下。
我的家是福旺专门为我盖的,说冬暧夏凉有点过了,但绝对干净、舒适。福旺怕我冬天冻着,让花兰缝了个棉门帘给我挂上,房顶上还给安了个灯泡,他一进去给我添草喂料,总把灯打开,跟我说说话,把我拉下的屎尿铲出去。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就是有福旺这样的主人。如果没有他,我能不能活到今天还真是个问题。
锁柱今年也40岁了吧?对,我是和锁柱一起降生到福旺家的。我母亲生我那天,花兰也正好肚子疼,福旺出去请回许大夫时,我刚刚在安兽医的帮助下离开母亲的身体。
那天,我记得特别清楚,就在我昏昏沉沉跌落人世之际,耳边突然响起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你终于来了,我没有白白等你这么些年。”这个声音说着说着,忽然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我正要睁开眼睛,又听到了这个声音说:“你别怕,我要把我的一件重要事情交给你办。如果等不到你的话,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从此以后,你除了不能说话外,人的思维、智慧你一样不差。我当年活了40岁,你也能活到跟我一般大小……我的事情,你慢慢就会知道。以后,我就住在你的身体里了。不到特别的时候,我不会打扰你,你放心……”
我虚弱地“哞”了一声,好像听到那个人把心放到了肚子里的声音。我睁开眼睛四下一看,我卧在母亲身下的血水里,我与母亲连接的最后一根纽带——衣胞的另一头还在母亲身上。
“这驴日的,看啥看?不是我助你们母子一臂之力的话,你早去牛阎王那里报道了。”安兽医看到我想站起来,大声呵斥着:“别动,等我给你剪了脐带再起来。”
福旺听到我的叫声后对安兽医说:“看看哇,我家真是人丁兴旺,我老婆要生了,我家的母牛也生了。我保证这刚出生的牛犊跟我儿子一样是个带把儿的。”说着话,他来到我们母子身边,搬开我湿淋淋的身子,朝我的私处看去……“安兽医,是个公的公的……”福旺兴奋地喊道。我被他吓着了,我躲在母亲脚下,怯生生地朝他望去,福旺那时才30多岁,剃着光头,眼睛像铃铛一样又圆又大,敞着的怀里露出了瘦骨崚峋的身体,肋肢在他身上支楞成一个个竖条纹,这竖条纹随着他的呼吸起伏收缩着。就在这时,他老婆花兰一阵阵高亢的妈呀老子的呼喊过后,一声婴儿清亮的呱呱声横空出世,花兰也生了。福旺听到婴儿哭声后,忙不迭地朝房里跑,一边跑一边问:“许大夫,生了个啥?带把的没?”
“带把儿的!”
安兽医听到这一问一答,拍拍我母亲说:“你呀,真给福旺长了脸。”我母亲不知听懂没有,用尾巴扫了下安兽医,我看看安兽医,朝他“哞”了一声,安兽医听后,俯下身跟我对视了好一会儿,说:“你这牛犊有点意思,我记住你了。”我朝他眨巴一下眼睛,示意他我也记住他了。
几个月前,村主任润恒召集村民,让大家对移民搬迁做表决。他给每人发一张纸,同意的打对号,不同意的写叉号。村里年纪最大的拴柱第一个写了对号,他的理由是年纪大了,必须得到有医院和商店的地方居住。香娥也在别人的教唆下打了对号,安兽医凑到她耳边吼道:“你和三后生住到楼房里,靠啥生活呀?你俩打不动工了,单凭低保和高龄补贴,在县城是生活不了的……就是白让你住楼房,那物业费、取暖费你也交不起……”
福旺是最后一个在纸条上打了叉号的人,润恒拿过来看看,团在手心里揉了。
雨还在下着,听着三轮车突突突的声音,我知道福旺割草半途而废了。我索性席地而卧,闭上眼打起了盹儿。
天刚的儿子永平是第一批离开铺子村到城里打工的人,距现在已经好些年了。从他开始,铺子村陆续出去了好多人。他们拖儿带女出去,离开时哭哭啼啼,屋里的东西一点也不舍得丢,说是在城里待不下去还要回来。可他们出去以后,好像就把铺子村给忘了,过年过节回来,穿着打扮、说话的语气,一个个与出去前盼若俩人,就像到外面镀了层金似的,回来一下光鲜耀眼了。他们回来除了看看老人,祭拜一下先人,就是把屋里值钱的东西变卖一下,有的干脆把房子也卖了,说在城里买下了楼房。
听说,永平的儿女都在城里有了工作,买了楼房,也都结婚成家了。永平有一年带着儿女回来上坟,还来看过福旺,福旺对他们的话半信半疑,他咋也不相信永平在城里有了房子、车子。他把自己的质疑跟花兰说,花兰骂他老顽固,于是福旺跑到我这里跟我絮叨。
“老黄,你说他们真的在城里买了楼房?看看哇,一个个烧燎的,还把老房子也卖了,万一在城里待不下去,哪可咋办?回来住到野地去?”听了福旺这话,我也真为他们难过和担心。但听进城的人们说,城里用工的地方太多了,他们出去的太晚了,早出去几年的话,说不定现在正式工作也有了。
我的窝,跟我一样有些年头了。经过福旺几次改造,它几乎能住人了。房顶的灯泡,雪白的墙壁,水泥和沙子砌成的食槽,盖了瓦的屋顶,冬天挂的棉门帘等等,让我在铺子村的同类中过上了“小康生活”。虽然它历经四十年的狂风、大雨和暴雪,但至今都完好无损地护佑着我,它护佑了我四十年,从来没有让我遭受过风吹日晒雨淋。
铺子村的老人,死的死、到幸福院的到幸福院。我的老主人曹梨梨走的比较急、也比较早。那天夜里她在睡梦中走了,福旺不甘心,打电话找来救护车,送到省城医院后,医生一检查,心跳早停了。
香娥,铺子村“老女归宗”的老姑娘,现在只能爬着走路了。当年,她为了她兄弟们有口热饭吃,一辈子没有再嫁。我经常想,她百年以后,跟谁合葬?她们四个兄妹中,如今只剩下她和三后生。美凤也走了,丢下80多岁的拴柱一人生活。拴柱想去县城的扶贫楼里住。可我听说,他也病了,病的还不轻。不知道能不能抗过去。改桃老娘娘走得也早,一双大脚害了她一辈子啊。不知在那边,她还用不用在大冬天出去筛燎炭……
我呢,自从上次被二小的媳妇用扫把打过以后,腰疼得越来越厉害,我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尿血了。我知道,我是来日无多了。
对了,那个乡干部王坚强,大概快退休了吧?还经常跟着驻村工作队和乡村振兴局的人后面人模狗样到贫困户、低保户家送点米面和温暖,可他害死的翠莲一家四口,这个在铺子村上点岁数的人都耳熟能详的真实事件,却再也无人提起……
粉花的官越当越大,回家的次数却越来越少。倒是建阳,经常带着她的儿子回村看望福旺夫妻,也顺道给天刚买点吃的。
三闺女昨天来找福旺了,说天刚越老越糊涂,非要重修他家的坟园,还要早早为他俩和莲云揎个葬。福旺说:“他想折腾就让他折腾去,你不要管他。反正将来你是跟玉拴葬在一起的。”三闺女听福旺这一说,才不像刚进门那么激动了。我见福旺对她也不像过去那么热情,不由想起好些年前他俩在麦子地里的事。福旺咋这么健忘呢,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那时,他俩真年轻,像渠沿上的杨柳依依。
我还听说,果果二婚后生的姑娘,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这下,九泉之下的许大夫也算了了心愿。
我是条不会说人话的老牛,但在这个时刻,听着刷刷的雨声,看着我眼前来回飞舞的蚊蝇,我特别想跟人说说话。而且,最近一段时间内,那个藏在我身体里的人,闹腾的特别厉害。他时不时跑出来对我抱怨一顿,嫌我不管他的事,说什么:“如果我到不了该去的地方,你这张牛皮就白披了。你应该帮我找到那批银元,铺子村就这么巴掌大的一片地方,你成天游魂似的转,我说的三面环山的地方,你到底发现没发现啊。”
我能把自己发现郭逢春老宅的异样告诉他吗?郭逢春苦了多半辈子,眼看八十多岁了还硬撑着,他如果不是为那笔银元找主人,早就……听他这样絮絮叨叨个没完,我索性闭上眼睛装睡。到了我这把年纪,我真想一觉睡过去再不醒来。牛生的一世繁华,我都经历过,可真这样的话,我身体里的那个人,可能灵魂永远得不到解脱,到不了他想到的地方了。
那么,我还得苟延残喘下去?
我的故事说给谁听呢?想跟建阳说,建阳暑假回去还不到一个月,再说,她儿子小宝上高中了,她这个护犊的单亲妈妈,唯恐小宝有个闪失,下次回来,只能是寒假了。看来,我想再见她一面难了。凤丽和林梅儿的注意力根本不在我这里,她娘俩自从林梅高考以后,跟三后生的闺女绿叶整天爬在电脑前看省内、省外的大学,看哪所学校好,跟她俩填报志愿的学校有没有一比。锁柱一天开着个面壳子出去卖东西,他好像现在才找到了为人夫、为人父的感觉,下雨天也不舍得休息休息。而福旺跟花兰他俩好像自己都有说不完的话,哪有功夫听我说呢,那么,就让这铺子村的雨和风来听我的故事吧,我知道这风和雨跟人一样,也长着耳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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