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公子和小姐,无喜亦无忧7(2 / 2)

魔生寻来的木材果真不错,热烈地烧了一宿未灭,直至东边的草地上浮起一片白光,才如油尽灯枯般灭成灰烬。晨露浸湿了鞋袜,茗兮被冻醒时还保持着斜倚靠树的姿势,四肢已经麻木,脖子酸痛不已,四下晨曦微光,还未彻底亮透。

不见魔生和容平,地上只有容平那双脏了的鞋子,绣着碎花的鞋面已经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只依稀看出一抹淡淡的湖色。

茗兮略略活动下身子,才慢慢站起来。河岸边坐着两个人。他提起鞋子往那里走去,肚子又开始咕咕叫唤,脑袋昏沉沉地打着腹稿,要如何向容平赔礼道歉。

魔生正用河水洗脸洗手,听见脚步声便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做自己的事。

容平抱膝坐在岸边,一动不动。侧脸看去,她脸上尚存有高烧过后的潮红和困倦,微眯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想法和情绪。茗兮第一次觉得看不出对方的情绪是件非常麻烦的事情。

“对不起。”他把鞋子放在容平身旁,终于只说出了平淡无奇的三个字。

容平没有反应,还是呆呆地看着河水。

“是我错了,我不该扔你东西。我……赔你一个行吗?”茗兮继续说,他不敢挨着容平坐下,只蹲在离开她几步远的地方。

这回容平有了反应,她转过脸看着茗兮说:“不用你赔,你也赔不起。”

她的声音还是平仄没有语调,茗兮却仿佛从那声音里听出了忧伤。

她没有说原谅,所以,就不是原谅。

沉默在河边凝结成冰霜,高升的阳光也没能把它融化。

许久之后,还是魔生说了句实话,把那冰霜丢进了河里。

“容平,拿些东西来吃如何?我们都饿了一夜。”

容平闻言立刻取下荷包,掏出了王母辇车,示意魔生和茗兮进去。

“容平去换衣服。你们也去。”她也跟着进去,白底红花的曲裾下摆撕开了道口子,腰带早已不知所踪。

半个时辰后,三人从辇车里出来时,天色已经大亮。和煦的阳光普照河面,鸟雀正叫得欢愉,白云游荡在碧空,倒映在水面,柔柔的风光与温暖将昨夜的阴霾幻化成一个噩梦。新的一天,又要启程,容平比以往更为寡言少语,魔生也露出兴意阑珊的困乏。大家都担心古阳,但都灰心失意丧失了力气。茗兮知道,这是因为彼此看清了虚实的缘故。他扔丢的不止是容平的长命锁,还有与魔生和容平才刚建立起的稀薄友谊。

沿河行船半日,岸边的风景开始有了变化,平原忽而穷尽,地势陡然抬高,成片的山岭和峰峦立刻铺天盖地地涌出,有些甚至看不到峰顶,只在那浮云的缝隙里略窥见若隐若现的影子。气温骤然下降了几度,冷风如刀,斩刮群山峻岭,将树林野花削刻成不同颜色的深浅彩图,张张都是妙笔,片片都有诗情,五彩缤纷,辉煌灿烂,层层叠叠,不知起终。云雾高迷,时浓时密,时清时浅,亦真亦幻,亦远亦近,真正是仙境才有的极美样子。

如此又船行两日,终于在午后看见了通往仙山的道路,入口在山脚,随意竖了块石碑。藤蔓丛丛地生长,野草荒乱地匍匐,台阶上厚实的苔藓说明已经很久很久没人由此通过。因为没人通行,所以无需看守,无喜无忧道是一条荒废百年的古道。自现任仙主即位后,便再没人由此上山拜访过仙人处所。理由很简单,仙主不允许。为何不允许,仙主不喜欢。

自古要进入仙山,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众生都可以走的无喜无忧道,说是众生皆可行,是因为它并非真正意义上可以到达仙山山顶的路,严格来说,只是一条抱山小道,最早是被野兽踩踏出来的觅食通道。千万年来,由于仙山气运渐盛,仙灵重积,不通灵的禽兽逐渐减少,剩余为数不多能长居于仙山范围内的都是通仙灵物珍奇异兽。与此同时,慕名而来瞻仰仙山参拜神居的修士道人却越来越多,故而就积年累月添石砌阶地修成了一条小路。来访之人,心诚意真,并不在乎能否到达峰顶见得仙主真身,环山一路的仙韵风光出尘景致已是令人神往的收获。常常有人游览仙山折返后悟得真道修为倍增。这条路最初被叫做无喜无忧道,是因为它能给修道者送去机缘,有喜便有忧,不喜便无忧,方得正果。这条路也是仙山给予修道者参悟的机会。以至于究竟这条路能否到达仙山顶峰,反而没人太过在意了。其实,舆图上也根本没有标画这条入山小道,能不能找到无喜无忧道的入口,全靠缘分。自从见过魔生绘制的舆图后,茗兮大约揣测出了找到无喜无忧道的方法。绝大多数人看四界通用舆图是根本想不到只要沿着不生河往北逐流而上便能找到仙山的,所以他们都是先到达通往仙山的另一条正道入口,然后再由那正道附近寻找,运气好就能找到无喜无忧道的入口,因为无喜无忧道的入口距离那条仅供仙人走的正道入口只有五百丈远,这是四界都知道的事,不止一个从无喜无忧道返回后的修道者用自己的脚步测算过,但出于莫名的理由,谁也没有将从正道口去往无喜无忧道口的路径详细描绘流传下来。或许是为了暗合正道口那根石柱上刻的碑文的缘故。那根柱子极高,那两个字极大:问仙。这条正道自古被称为问仙道。若在这偌大无边的仙山里问道于仙人,仙人大约是只会遥遥一指,算作回答吧。于是,便没有关于从正道去往无喜无忧道的路途详指,只告诉了五百丈的距离远近。有些事,似乎有理有据,细究之下,又荒诞不羁。仙山或许是想试炼那些追逐成道却又终其一生不能真正信道的人。

另一条进入仙山的路,说有也是等于没有,此路只需沿着正道问仙道一直走,直至看见千级石阶,石阶尽头是千极峰的山麓。仙山开山以来登上千极峰顶的只有两个人。一位是仙山的开山老祖,人称圣仙人的李光罅,另一位,就是现任仙主林长仙。

即使是在仙山最隐秘的史册记载中,也找不到有关李光罅的任何生卒事迹。他就那样出现,又匆匆消失,不仅统一了仙道不同门派宗流间冗长不灭的派系争斗,还在穷山沟渠里开辟领域让仙道归承一方,弘扬光辉万丈。他仿佛是奉了神旨历劫创世的谪仙,又像是千万年出一个的绝世英才。据说他有一颗从出生起就带着的宝珠,名曰斧正。能降诸魔,镇百妖,一直封存在山顶某处的山洞里。千极峰顶的“语云阁”是仙主住处,千极峰是只有仙主才有资格登临的山峰。其余仙众,修为境界至高,也只能走到千极峰山麓。

林长仙,字梅丹,人称梅丹公子。父亲曾是仙山的奉丹使,即专司炼丹的仙童。在前往妖域采药的途中被女妖迷惑,误入歧途三年未归,仙山派人找到他时,他已与女妖育有一子,父亲将孩子一同带回仙山求众仙解救。关于梅丹公子的母亲,没有留下任何形式的记载,似乎是这位仙山山主有意要将自己的出身抹去痕迹一般。只有一个说法历经时光萃洗流传下来。当年,梅丹公子以七岁稚龄从某老妖手中救回被劫持的母亲后,便和母亲割袍断义。此后,他母亲曾为认回儿子只身入仙山,终是无功而返。她走时哭得凄绝孤怆,泪水洒在路上竟是滴滴鲜血的颜色。泪水滴落的地方长出大朵的白色牡丹花,年年盛放不凋。有人由此推断,梅丹公子的母亲或许是牡丹花妖。女妖下山时走的路就是无喜无忧道,前任仙主大约是想借此道点化她不因爱生憎怖的道理。女妖是否就此悟道不得而知,二十年后林长仙继任后立刻下令封道一事是众所周知的。于是世间流言四起,都说梅丹公子是不希望有人看见无喜无忧道上的牡丹花才如此作为,若他不是思念母亲便是痛恨母亲。

魔生笑说:“不管无喜无忧道上是否长满白牡丹,林仙主都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封闭通道。他想要的,不过是帮助人们遗忘。忘记他的母亲,忘记他的出生,最好连无喜无忧道一并忘记,就好像世上从来没有存在过这样一条道路一样。”

“越是禁忌,越会引来猜疑。这本就是人性。”茗兮皱皱眉,“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魔生摇头:“要别人忘记,先得自己忘记。自己忘不了,就算天下人都忘了又有什么用?”

“你又来说大道理了。照我看,就是这仙主有点傻罢了。”茗兮说。

魔生不理会他,双手合十念叨:“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苔藓绵软,也不如想象中湿滑,荒草从石缝里顽强生长,密密的封住大半台阶,道旁的苍松老柏,遒劲高耸,皆有入云深处,不知岁月的风骨。原以为仙主会在禁道上设下阵法,三人都暗自警惕戒备,沿着石阶走了一个时辰,却未见有任何异样变化。想起午饭未吃便急急赶路,魔生和茗兮寻了块平整的石板就地坐下。往上看去,仍是不见尽头的曲折石阶,往下望去,爬过的阶梯看起来并没有很多,山脚入口仿佛就在阶下不远处,可以清楚地看见那块写着“入口”两字的小石碑。

茗兮喘着气啃馒头:“还爬不爬?”

魔生见他如此问,知他已有察觉。聪明倒是聪明得很,就是脾性欠揍。他笑着喝口水。

阳光透过树叶渗漏下来,金光闪烁,温和柔软,一如身下满阶的苔藓。

可如是柔和,终究也带着萧凉,更何况阳光也已经显示出没落前的疲乏。

“不如回去入口。”容平小声说。

茗兮暗暗翻个白眼。

魔生迟疑道:“或许回不去。”

倘若道路本身就是幻象,那么“去”和“回”便没有分别。

“那我们就这么杵着?”茗兮四下张望,道路两边都是山林,遮天蔽日,丛丛叠叠,看不出其中道路。

“在没有更好的主意之前,留在原地也算是上策。”魔生又向容平讨一杯茶,“左右无事,我们不如休息休息,聊聊天,人放松的时候思路反而更清晰。”

容平前日摔碎了荷包里那么多锅碗瓢盆,可这会儿子又能掏出茶杯盏碟,实在是库房充裕,取之不竭。魔生促狭地笑,容平不愿与他对视。

“小容平,你出门在外许久,家里有没有给你联络方法,类似于危机情况下可以呼救的那种?”魔生一边啃馒头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他换了身白色道袍穿,比僧袍好看许多。

茗兮和容平也换了衣服,容平还是穿着古朴的曲裾,可能为着行动更方便,把广袖换成了直袖。这条曲裾颜色略深,是大地般的黄褐色。茗兮脱去早已落拓了颜色折损了形制的锦衣,换了件灰色长衣。失去锦衣的装饰,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涩嫩了些,像个还在为背书头疼的书生。

容平点点头,表示的确有。

“那就好,万一……万一有什么事,你就赶紧叫他们来接应你。地府好歹也是仙家地界,想来仙主不会为难你。”

“宝宝们……”容平脱口而出,继而醒悟过来,魔生的意思就是不要让妖兽们参合进来,或者说——白白送死。

仙山山主的身份常常让人忘记了梅丹公子的另一个血脉传承的能力,容平能驾驭妖兽是因为她是傀子,而梅丹公子更是一个开了智的傀子。容平能做到的,他只会做得更好更强。

“只是迷路而已,不至于。”容平说。

茗兮知道不是迷路这么简单。他看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个樵夫入山砍柴,路上见两个童子下棋便置斧围观。待童子叫他回家时,他才发现斧子已经生锈腐败。下山之后,世上已历经千年,亲朋好友都已作古,于是他只好又返回山里寻道成仙。这故事说的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在他知道的道术阵法中,有关于时间的最为高深莫测。若这无喜无忧道上设下的仅仅是迷宫的幻象之术,尚不会立刻有生命危险,山中野果,树皮草根还可暂时充饥,但若这幻术中改变了时间的流逝速度,那么也许,便是和世上一切诀别之时了。这道法,不夺人性命却甚过夺人性命。千年一日,流水春秋,爱恨成空,举世陌路。即使再回尘世,又容身何处?意思很明白,既入幻象,莫离幻象,否则只会空望岁月自讨苦吃。

触犯仙人的后果,如此严重吗?

茗兮迷茫地看看脚下的石阶,即使是幻象,也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没有半点意义吗?

“魔生,触怒佛祖的下场会如何?”他问。

“佛祖永远不会被触怒,佛祖心中,只有慈悲。”

“何为慈悲?”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度尽众生,方证菩提。”

“那佛比仙好。”

“想成仙者众,想成佛者无。”

“为什么?”

“佛魔一线,欲要成佛,必先成魔。但成仙是不需要先变成妖怪再修行的,自然容易得多,方便得多,也——尊贵得多。”

“我一直以为成仙是为了追求大道。”

“道生于万物,也归于万物,不需要形式,也不需要名目。”

茗兮看着魔生,他脸上果真宝相肃穆,神色空静,像寺庙里受人跪拜的菩萨金象。

“抛弃万物来论道,已经偏离了修道的本意。”魔生把茶杯还给容平,“仙山并不是四界的中心,也不是四界的尽头,在舆图上画出来,它就只是一座山,或者,很多很多座山。即便独坐山巅,看遍浮云,只要不走下山去,就不算是修成了正果。”

容平凝视着魔生。他这话似乎有点指摘梅丹公子修道不够的意思啊。同为傀子,她一直把梅丹公子当做偶像,不曾想过开智之后的傀子还会有缺陷,有错漏,有过失。她是为了要活下去才想要开智的,至于开智之后能变得多强她从未细想。既然只是想要活下去,那假如有不开智也能活下的方法,开不开智不就无关紧要了吗?她此前从未想过,自己想要开智和想要活下去其实是两件不同的事情。自从古阳无故坠河失踪,她便开始害怕。是的,她想那应该是害怕。以前,只身一人游走人间她从未有过那种感觉,那种好像想要捞起水里的月亮的挫败感。她担心,自己是不是有一天也会在这条不知前方通往何处的路上消失不见,连一声叫声都没来得及喊出来。她不知道怎么排解这种情绪,于是砸碎了所有能发出声音的东西,代替自己嘶吼那无法冲破的禁锢。于是,她弄丢了珍藏宝贝的长命锁。

魔生说的对,仙山不过是座山,林长仙不过是个开了智的傀子。再高的山也还是山,再强大的傀子也还是傀子。她跟他,并没有那么大的不同。或许,她做不到开智,那只要活下去便足够了。

容平只要长命百岁,不聪明不强大也没有关系。她在心中默默念着。

嘴角不自觉地微微翘起。

茗兮盯着她略有变化的脸,瞪大了眼睛叫道:“喂,喂,她那是……”

魔生伸手摸摸容平的头,笑得十分开心:“你会笑了!”

容平怔住。

她举手摸摸自己的脸颊:“笑?”

茗兮挑了挑眉:“是啊是啊,你是在笑,只是笑得很不好看。”他夸张地咧开嘴,“你看看我,再好好学学。”

魔生拍拍她的背:“慢慢来,不着急。”他站起来。

“继续爬吗?”茗兮问。

魔生点头:“继续爬。”

道路依然陡峭,石阶一级接着一级。

群山暮影,寂寥无声。时间和空间交织错杂,迷失在或是前进或是折返的道路上。

峰顶之下是云海,峰顶之上是苍穹。立在山顶的人微微皱起了眉。

他的白衣是白云的那种白,他的长袖是长天的那种长,他的身姿是神仙的那种仙,他的眼神是寒冰的那种冰。仙山在他脚下犹如匍匐于地的臣子,他是世间唯一一个有资格俯瞰仙山的人。

他是仙山唯一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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