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生死和离愁(2 / 2)
茗兮叹口气:“来的尽是不帮忙还添乱的。”
“谁说的,我们可是来帮忙的。”福履不动声色地瞄一眼茗兮,“小王爷,你可知,天上地下,没有比地府更安全的地方,连仙山的人也不敢随便闯进来。何况只是个区区人类皇帝。”
“……既如此,那就有劳各位,照顾这位崔大哥及他妻儿,伤好之后,他们自会离开。”古阳虽是云里雾里,但他信得过容平,这姑娘像孩子一样纯稚不会骗人。况且,眼前这些……仙人,似乎没有诓骗他们的理由。
“你们靠得住吧?”茗兮问。
冰末冷笑:“至少比人靠得住。”
“为什么愿意帮我们?”茗兮有些不解。
冰末继续冷笑,“还不是因为我们家容平喜欢那个小白脸。”
容平眨眨眼睛。喜欢?如果她知道去喜欢人了,是不是代表她开智有望了?
福履看着容平那神情就知道她根本懵懂不知,她之前不过随口胡诌打趣那个看起来傻呆呆的青年罢了,谁想冰末居然当真了。
“别听冰末瞎说,我们昨天回去把他们的事情告诉了阎王,本来是想问问怎么处置那个找不出魂魄的死人,谁知阎王和孟婆竟都已经知道了。只说这人自有因缘造化,命数脱离地府的掌控也不足为奇,一切随缘即可。昨夜这里发生的事情也是不同寻常的事,你知道的,地府对四界的事一直不闻不问鲜少理会只管做好自己的本分,和仙山的关系也清清冷冷不常往来。但是阎王似乎很在意这里……死人的事,叫我们尽力相助日后自有因果可期。他们两个是新上任的鬼差,我们陪着他们一起来历练历练,也顺便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
“桨雨,枫禾,你们可以开始了。”冰末对那两个少年吩咐。
两个少年依言走到那排尸体旁,展开阵法准备收魂敛魄。
古阳心头忽感落寞的寂寥,和悲痛一起由胸口蔓延至四肢,彻骨的寒意似乎将血液冻结凝固。
“崔大户,不知你是否相信,但我想,那位姑娘说的可能是对的。人世中,除了落花蹊我们无处安身。现在既然连这里都要赶尽杀绝,想来除非去不属于人世的地方,否则也难保平安。”古阳仍是半信半疑,但眼下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
崔大户夫妇对视一眼,心知今日来的都不是凡人,是福是祸,只好听天由命了。他们点点头,默默回去收拾。
崔大嫂走了几步,又回头询问:“这位姑娘,地府是不是也很冷?”小孩子怕冷,最是容易生病。
容平立刻摇头:“地府里四季如春,温暖舒适。”
崔大嫂怔了怔,想继续问又终是忍住了没有说话。
古阳看着他们的背影,万般不舍涌上心头。
两个少年鬼差十分认真周到地收好每一缕魂魄,冰末说的没错,那些人都是与众不同的人,那些魂魄色泽光鲜,五彩斑斓,连少年们都经不住发出赞赏的叹息声。他想到了自己,为什么自己的魂魄无法被鬼差召唤出来呢?是意味着他无法转世轮回吗?
“难得见到这么美丽的魂色啊。”福履笑意吟吟地看着他说。
古阳对喜欢调笑的女子并无恶感,落花蹊里这样的江湖女子并不少。只是他一直没有学会怎么应对这样的调笑,故而微微窘迫。
福履避过容平,附在他耳边小声道:“我家小妹请你多多照顾了。”
古阳本能地推拒:“容平姑娘身世非凡,我不过一个普通人,哪里能照顾到什么。”
福履笑笑:“公子岂会是普通人?能进入温泉取水的,找遍四界也没几个。我们阎王大人还都进不去呢。”
古阳大惊:“真的?”
福履深深看着他,她的眼神剔除了笑意很是认真,且有种冰冷的锋利,刺入古阳心底。
古阳咳嗽一声,狼狈地转头去看茗兮,那锦衣公子哥儿正看着鬼差收取的魂魄发着呆愣。
“这么说来,就只有茗兮一个是正常人了。”古阳喃喃自语,像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冰末悄悄拉走福履,顺便狠狠瞪了一眼顾自发呆的古阳。地府里俊俏英武的青年多得是,可似乎都及不上这个年轻人,他的身上有种让人惦念不舍的气息,超过了皮相容貌上的吸引力。
“吃醋了?”福履眨着眼睛笑。
“吃什么醋!没见过这么蠢笨的小子!”冰末咬牙切齿,瞥一眼远处那些因为他们的到来而隐藏起来的妖兽们。
妖兽们看起来很凶悍,其实胆子非常小。人类聚集的地方它们通常远远躲开。就连像九头鸟那种上古神鸟都习惯在人前变换成普通鸟类,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现形。它们是极有灵性的生物,跟人类不同,它们天生懂得天地法理自然法则,满则溢,盈则损,即使身负神能也不可任意妄为,韬光养晦才能安享长生之乐。妖兽们的寿命通常很长,但在这漫长的岁月时光里,它们几乎都呆在妖域中很少出来。如若不是因为傀子在此,根本不会有机会见到这么多妖兽聚集在人类活动范围内的场景。除了傀子,很少有人类的气息不会吓跑妖兽,可偏偏这两个年轻人,却能让妖兽们平和安静地守在近处,这意味着妖兽不仅不怕他们,还很喜欢呆在他们身边。要不是先前那一群不知好歹的愚蠢人类过来闹事,加上有妖兽们非常害怕的鬼差到来,它们还会依旧惬意地呆在不远处歇息。人类世界里大约不会有因为被妖兽喜欢觉得高兴的人,但妖域、仙山,甚至是魔都都知道,妖兽在上古时,被称为神兽,也叫灵兽,是具备了强盛灵气和神力的禽畜,它们生相怪异,和普通动物不同,最初在人间现身时是受到人类供奉和祭拜的。后来,由于种种难以言明的原因它们被人类厌弃,受到驱赶甚至逐杀,故而慢慢就演变成人类口中说的妖物。仙人高洁,人们崇敬。魔王凶残,人们畏惧。唯有妖,是人类可以随意对待处置的。千万年来,无数得道高人都宣扬要为人间斩妖除魔,但真正除去的魔并不多,斩杀的妖却很多。其中,又以弱小低等的妖兽为主要杀除对象。于是,妖类就圈化了一块自己的生存范围,远离人类居住的场所。无论是妖还是妖兽,似乎生来喜欢呆在强者身边,据说这样不仅能帮助它们自身提升修为,还能造福天地万物。冰末和福履争论过这个问题,他们认为妖喜欢呆在强者身边是因为安全,真正的强者是没功夫去理会所谓的斩妖除魔造福人间这种虚名浊利的,他们追求的是真正高广深远的大道,不是通过牺牲部分无辜的生命去维护那虚幻无形的道,而是通过修习道去参悟守护天下所有生灵的方法。
“如果他们能帮助容平开智,四界之内,恐有大乱。”冰末低声说。
“如果能让傀子开智,那么四界之乱也奈何不了他们。”福履叹息了一声。
冰末皱眉,并不赞同,但刚要说话却停住了。
他眯起眼,看向树林深处。
远处躲着的妖兽们也开始躁动,两个少年鬼差更是停下手里的活,摆出戒备的姿势。
容平察觉到妖兽们的异样,挥挥手示意它们都赶紧离开。刹那间,远处传来一阵凌乱的响动,振翅声,奔跳声,鸣叫声,一瞬间的吵闹如洪水平息又完全没了响动。
古阳和茗兮同时看向来人出现的方向。
那袭红袍幽幽地在树林中婆娑移动,像是一朵春花在慢慢绽放。
走近了些他才开口说道:“哎呀,小动物们跑的真快,就是不喜欢我啊。”
容平专注地盯着他看:“你是温泉里的那个人。”
茗兮半是防备半是安心地看他一眼,再看古阳一眼。
古阳明白了,问道:“我们先得料理后事,请阁下稍候。”
“枉死了这么多人,我是出家人,自然是要帮忙超度。”他对两个少年鬼差说,“你们忙你们的,我忙我的。”
“你要超度他们?”古阳问。
“是啊。”魔生一本正经地回答。他看看古阳,心里想着:十年不见,这人从少年长成了青年,眼里清寡淡然还是一如既往,看着叫人难过。
“我们……以前见过?”
“可以这么说吧。”
古阳想了想,“是你救了我?两次?”
魔生点头,“算是吧。”
“为什么?”
魔生眯起眼睛笑:“不救的话,你就死了呀。”
略略开始偏西了的阳光泛起夕红的浅光。山顶间晕染出层层橙红的华辉。
或许记忆都需要一些提示,看见魔生之后,古阳的脑中渐渐浮现出一个场景,那个埋在心灵深处时刻催眠着自己要彻底忘记的夜晚,那个长得像地狱之路般的夜晚。
人的身体非常神奇,当疼痛超过可以忍耐的限度,就会失去对痛感的知觉。当利刀般的寒冷在血液中凝固了每一寸温度时,寒冷带来的刀割剑削似的剧痛就逐渐消退了。连在皮肤上堆积的雪也仿佛棉絮般轻柔而温暖。全身还有感觉的地方只剩下眼皮,努力想睁开眼,却被沉厚的雪花死死盖住,视线在子时刚过的时候开始模糊,这会儿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意识脱离肉身的那一刻,古阳是有些欢喜的。因为他十多年度日如年忧思恐惧的短暂人生终于迎来了解脱。并非每个孩子都是在母亲的期盼与深爱中诞生的,他就不是。他还没足月前,母亲已经尝试过各种方法来杀死他,虽然没有成功,但也完成了大半。部落里的巫医说,他生下来时脐带发黑,通身遍布紫黑色斑块,眼珠时不时翻出眼白,四肢每隔半个时辰就要抽搐痉挛一次,不会吃奶也不会哭,除了微弱的呼吸,根本没有一点存活的迹象。他一出生就没了父亲,一连三日,接生的巫医抱着随时要死去的他守在王妃的营帐里,营帐外除了杀人和被杀的喊叫声,就只有牛羊被屠宰时发出的嚎叫。三日后,新王带着一身昭告胜利的血腥味走入王妃的营帐。巫医说,王妃是在那一日第一次抱了他,还给他喂了奶。而他,也是在那一天,突然有了活下去的征兆。部落里的流言把新王描述成因不满哥哥暴政才带领族人反抗的仁君,把王妃形容成娇弱孤苦又为了刚出生的孩子而不得不委身下嫁新王的可怜妇人。古阳当时不过是个婴儿,但他似乎就是明白一些事。比如,新王没有杀他是因为认定他活不了多久构不成威胁。比如,母亲在扮演丧夫的可怜寡妇时需要他这个道具才突然希望他暂时活下去。还有一些更幽暗艰涩的事则是他长大几岁后日夜琢磨后猜测出来的。这些事没有证据,但血脉相连,他是这世上唯一能稍稍看透母亲的人。那张风华绝代的脸皮下,藏着谋杀亲夫后的满足感,也藏着夺权立位的炽热欲望,更藏着从怀孕开始便要杀死他的坚毅决心。她痛恨那个像卖买商品一样卖掉她的娘家,痛恨那个毫无感情的冷酷丈夫,也痛恨这个根本不想生养的孩子。母亲嫁给新王的十几年里,他多出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拖着三个孩子的孤弱女子,又精心谋划了第二场弑君动乱。他看在眼里,看懂了,却异常沉默。唯如此,才能让自己尽量活得久些。他揣度,在母亲缜密细致的棋局里,他会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需要完成,任务没有完成前,母亲会让他继续活着。提心吊胆地活到十五年,终于在今天迎来这个任务的完结。
今天是他的继位典礼,整个草原都为他恭敬地欢呼,冬日的阳光都温暖得仿佛春日的软风。早晨,他穿上华贵的毛皮大氅,头戴金黄的冠冕,每一条辫子都被绑上了金线,母亲在典礼上还提到了要给他订下婚事。跪在营帐外的乌压压的草原贵族们便纷纷将自家适龄的女儿叫了过来,一个一个走进来给他挑选。那些少女像雪山上的红花,鲜艳又明丽,看迷了他青涩的眼睛。母亲和蔼雍容地笑,仿佛明天就要举行婚礼般高兴喜悦。
可太阳还没有下山,他便被绑上了雪山下的祭坛,母亲流着泪说,身为君王,他有责任用性命去捍卫部落的安宁,在战乱中死去的族人的亡魂,需要他去抚慰和祭奠。
凌晨的风雪是这么猛烈狂暴,雪山和草原都浸没在这寒冷的黑暗中沉睡,牛羊在雪地里相互依偎取暖。少年被绑在铁柱上,等着风雪将他掩埋。
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黑暗里,他听见自己的心脏慢慢停止了跳动。一道柔和的光从黑暗中缭绕起来,他认定跟着这道光,便能走到希望的所在。他几乎要飞奔而去。
另一道光却迎面照来,高贵又美丽,像母亲插在发间的凤鸟金钗晃动时发出的光亮。那光还带着温度,暖洋洋如草原上春天的野风,不热烈,很安静,却能涂抹出成片成片的青翠,郁郁葱葱。
他停下脚步,然后感到了锥心之痛。从头顶蔓延到脚跟,全身如被大火炙烤般疼痛着、撕扯着。那是因为身体的感觉重新复苏过来的缘故。
魔生站在那道光的尽头,他告诉他,他可以救他,但只有十年。十年之后,他会再去找他。他并没有问他的姓名身世,所以古阳认为十年之后他根本不会来找他,于是就在半生半死间认定自己只能再活十年。
草原不是一个经常有奇迹发生的地方,古阳没有死在祭坛上被众人解读为上天不接受这位新王的生命,要他活着来赎还族人的罪孽。于是,部落里的元老重臣一直赞成让年少的君王离开草原去人朝游历学习,等成年之后再回来,用人朝更为深广的智慧来帮助部落壮大强盛,也算是为死去的族人积福造德。
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养好身体的古阳,醒来后知道的第一件事便是自己应该离开了。母亲的退让是不杀,他的退让就该是——不归。
他害怕那个从未放弃要杀死他的母亲,他也深爱着这个没能如愿杀死他的可怜妇人。
日光斜挂,摇摇欲坠,傍晚即将来临。
古阳从沉思中醒来,看见了魔生深不可测的眼神。
他有些虚弱的闭上眼睛,当听见魔生的诵经声时,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茗兮和容平将被鬼差收去了魂魄的尸体埋入土中,十三个坟包整整齐齐一字排开,坟前清清冷冷,只有那单调而意味深长的诵经声。
古阳迈开大步走向自己的屋子,茗兮和容平不解地看着他。
好不容易封好了十三个坟头,饶是容平都有了些倦意。少年鬼差已经回去复命,冰末和福履站在容平身旁小声说着话。
古阳没有走入屋里,却在门口找了一会儿。茗兮看着他拿起一把斧头,用力在门板上砍了几下,把门板生生拆了下来。然后,他又挨个去了金将军、朗先生、劳夫人和童身女的屋子,也把门板砍了下来。
茗兮突然恍悟他要做什么,便走过去帮他一起将门板逐一抬到了坟前。
容平也看出了古阳的用意,从荷包里摸出一把匕首递给古阳说:“名字由你来刻。”
古阳接过匕首,点点头。
三个人将木板裁成十三块竖条,古阳手工飞快,不多时又在木牌上刻好了名字。
暮色渐起,失去温度的阳光无力的贴在山腰上,在跌落之前偷偷的喘气休息。
十三块木牌被古阳稳稳地插在坟前,磨破皮的手指流着血,他用衣袖仔细擦拭木牌上的碎屑和灰尘。
第一块墓碑上刻着:金刀将军。
古阳的手指在“金刀”二字上摩挲许久。金将军是他在落花蹊里交的第一个朋友,也是他人生中交的第一个朋友。说是朋友未免显得不够尊敬,但金将军说无妨,他活得太久,年岁辈分这种东西对他而言早就失去了意义。金将军一生戎马,他将毕生所长悉数教给古阳,他还喜欢找古阳喝茶,说是茶,其实只是一种生长在温泉树林里类似于茶叶的植物,泡出来的水色像茶色,味道也很苦涩,便被住户们当茶叶用了。古阳陪着金将军坐在门外的长凳上喝茶,经常从午后坐到日落,两人都讲不了几句话,金将军像一口快要干涸的井,想对世人诉说他丰盛时的故事,却又被回忆中浓烈恶臭的血腥味堵住了咽喉难以开口。古阳如同一个在井边取水而不得的孩子,睁大眼睛向井里张望。
茗兮走到第二座坟前,墓碑上刻的是:劳氏素素。
他抬头望向古阳,古阳也在看他。他们想到的是一件缝补过多次的少年衣衫。古阳穿着这唯一一件衣服从草原走到朝城,走到穆王府,等带着茗兮走进落花蹊时,这件衣服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破了好几个大洞,两只袖子都裂开来揣着寒风一路飘荡。劳夫人给古阳补好衣服,后来又将这衣服拼接上几块碎布,改制成古阳成年了的身形大小。古阳跟着劳夫人学针线,从少年到青年,居然练就了一手出色的女红,茗兮少年时的衣衫都出自他手。劳夫人夸古阳性子沉细柔韧,古阳觉得劳夫人是把他当作了女儿来教养。劳夫人曾是江湖闻名的花无谢山庄的大小姐,闺名素素。十六岁的花素素并不是个柔弱少女,她从小习武性格爽直,喜欢和山庄里的粗汉子们去打猎。十六岁的花素素有天遇见一个教书先生,就喜欢上了,把那先生绑回家逼他娶她。在教书先生眼里,花无谢山庄可不是英雄邦,只是个山贼窝,优柔懦弱的他不敢拒绝这种江湖匪类的威逼。婚后多年,花素素依然没从丈夫那里得到一丝温情,只有畏惧和鄙视。二十六岁的花素素想明白了自己错在哪里,便还给丈夫自由带着年幼的女儿离开了山庄。几年后女儿死于疾病,花素素便在落花蹊住了下来。这段过往江湖上人尽皆知,提起当年的花无谢山庄,江湖人都说得出花素素的名字,将她定格在风光不可一世的年少岁月中。落花蹊的人习惯称呼她劳夫人,追逐过又放弃过,伤心过又心死过的劳夫人才是这个女子认真活过的证明。
容平眼见两个男人陷入沉思,不明所以。只是直直地站着,看阳光在自己的肩头从浅红色变成浅金色,越来越稀薄。
魔生停止了诵经,端立在第三个坟前,似乎是被墓碑上那个念起来很响亮的名字吸引了。
朗月生。是个好名字吧。
只是,这个名字只被叫了八年,之后的二十年他被许多许多人呼来唤去地叫:“小月子。”
他是在中秋节晚上出生的。他爹在屋外焦躁地探听屋里的动静时,忽然就响起了一阵啼哭。他爹欢喜地抬头去看天上的满月,便想出了要给孩子取的名字。每到中秋,对着天空想家时,小月子总觉得爹娘就在那月亮上看着他。古阳对朗先生有种微妙的亲近感,或许是因为他们都是跟中秋有关的人。古阳从没对别人提过自己的母亲,唯独对朗先生说过,看着月亮想到爹娘会觉得幸福的朗先生让他很羡慕,因为自己看着月亮只会觉得难过。朗先生问他为什么,古阳说,因为自己的母亲为了奔月抛弃了自己。朗先生沉默好久,心里有几分揣测却未曾点破。宫里当过差的,谁不知道有个嫁到番邦和亲的公主,那凄艳的封号简直是个诅咒。于是,之后的中秋节,朗先生都会拉着古阳一块儿赏月。不是存心要他伤感,而是知道,看与不看,月亮始终在那里挂着,一样是伤怀,有个人陪着还好些。
茗兮看一眼朗月生的墓碑,心中苍凉无限。皇宫不是人待的地方,大部分人都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尤其是这些身份卑微的奴才。朗月生是个练武奇才,年少时看着宫中侍卫舞刀弄剑,居然无师自通学会了不少武功。他没有利欲心,只想积攒够银子给爹娘看病,练武不过是出于兴趣。直到掌事公公陷害他和嫔妃私通时,他才发现,原来这个世道时常是不讲道理的,不能讲理的时候就只能操家伙了。
茗兮拖拉着步子来到第四个坟前,眼里浮现出悲哀的笑意。从十岁到十五岁,这个姑娘整整捉弄了他五年。就因为他是古阳身边最亲近的人。
武小关喜欢古阳,是落花蹊人人皆知的事,她比古阳大几岁,但因为童身不长,看外形就像个少年老成的孩子。初见她时,茗兮以为她和自己差不多大,长得又俏丽,便常常找她一块玩,可这姑娘却以捉弄他为乐,常使坏让他吃瘪。不是当众脱他裤衩,就是将他拧得全身淤青,还天天逼他趴在地上给她当马骑。茗兮觉得她不喜欢跟自己玩,还十分看不起他,但若他不去找她,她就会自个儿到他和古阳同住的小屋前喊他。要等很久之后,他才想明白,原来武小关喊他时那甜甜的声音娇羞的表情都是装给古阳看的。因为古阳担心茗兮刚到落花蹊没有玩伴,很感激武小关对茗兮的亲近和照顾,武小关来时,他总会特地走出门去,和她寒暄几句。关于这件事,他们没有讨论过,但茗兮认为当年的古阳和自己一样,只把武小关当作一个相貌老成的小姑娘了。之后几年,武小关也没有对古阳有进一步的表示,倒是金将军有次问古阳觉得武小关如何?古阳愣了愣回答说挺好。金将军笑着捋一捋胡须才把武小关的心思告诉了古阳。古阳听完问金将军他该怎么办?金将军摇着头说,你什么也不用做,不要做。做什么都是错。茗兮离开落花蹊后,武小关就没再去找过古阳。茗兮估摸她大概会在古阳每天必经的路上等着,偷偷看他一会儿。
古阳走到武小关的坟前坐下,茗兮看见他眼里有抹笨拙的温柔。他转过脸去看山间的浮云,像是雪花来不及飘落便在半空织成轻纱,片片缕缕都是遗憾。
武小关,为什么你不试试呢?古阳这个傻不愣登的老实人,你把用在我身上一半的手段拿去对付他,保管立马就成了。你为什么不试试呢?还是你一直知道,只要你开口,古阳就一定会答应。所以你,宁可永远不问,也不要别人施舍的同情。
容平看着茗兮和古阳的背影,不知为何,眼里有些刺痛。她从来没有哭过,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流出眼泪,所以她花费很多时间去观察别人是怎么哭泣的。此时此刻,她清楚地知道,即使没有看见泪水,这两个男人也早已在心里哭到肝肠寸断了。
浓稠的暮色里,最后一缕阳光被山间的缝隙吞没,灰白枯槁的天色微微显露了身形,不过片刻的扑朔与迷离,黑夜便似洪水泛滥般席卷侵蚀了整片大地。
崔大户一家收拾妥当前来,崔大嫂领着孩子站在福履和冰末身旁,看着丈夫和那两个年轻人一一在每座坟前跪拜。她也经历过江湖,所以才深深懂得落花蹊的难得。如今,山高路远,天涯万里,她已经开始想念即将离别的这方土地和这两个不同寻常的年轻人。在他们身上,还能找到那种不会随着时间一起老去的叫做“希望”的东西。
临走之前,福履把容平拉到一边,仔细嘱咐了好一会儿功夫才离开。冰末和魔生说了几句语意不明的话。古阳、茗兮和崔大户一家默默相对,却互相都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来。最后,还是容平打断了这场纠缠不休的告别,果断对福履和冰末说:“天色晚了,赶紧上路,别让阎王伯伯久等。大家都需要早点休息。”于是冰末最后再用十分不屑的眼神看了古阳一眼,便带着崔大户一家启程离开。
福履对着容平叹气说:“小容平,千万记得我跟你说的。保重。”
容平对他们挥挥手,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看了一会儿,便转身对三个男人说:“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古阳回答:“从长计议。”
茗兮看一眼魔生,魔生笑笑道:“也算我一份。”
四人走向古阳的小屋,月光将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拖拉在地,跟坟前的墓碑一般粗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