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救与不救的爱(2 / 2)

冰末咬牙切齿:“别人的事情你少管,你就管好你自己吧。就你这样子,三年来都没变化,莫说开智了,小心哪天就被收了去!”

“冰末!”黑衣女子素知冰末的脾性,最忌讳别人提起他和自己的年纪差距。地府里大家都心照不宣刻意回避此事,唯独不通人情世故的小容平一直大刺刺地叫他叔叔,浑然不顾当事人的心情。

冰末自知失言,被妻子呵斥之下便不再言语,冷着脸走去床边准备收魂魄。

“小容平,你冰末……哥哥也是担心你,你别往心里去。”福履虽知容平未必听得懂冰末话语里的讥讽之意,但仍然不想伤到容平纯挚的心灵。越单纯越容易受伤而不自知,自苦而不自觉。看着小容平长到十四岁,十四岁还活着,地府上下所有人都无比高兴。

容平上前抱住福履,像小时候那样模仿着别的孩子撒娇的样子,她的身形跟福履一般高挑,这撒娇的动作看起来非常别扭。

“娘还好吗?她有没有提起容平?想不想容平啊?”

福履宠溺地摸摸她的长发:“当然想啊,我们都很想念容平呢。容平要快快长大,早日平安回家才好。”

容平沉默。

福履心知她为何要离家,也明白她的归期或许永远不会到来。

茗兮看着冰末问:“我的命能不能分给他?”

“分命?你一个凡人!”

“对,就是我这个凡人。行或是不行?你干脆点回答我。”

福履闻言看一眼容平,容平点点头。

“分命是很危险的,若有丝毫差池,你也会跟着没命。”

茗兮笑笑:“不要紧,我想试试。”

冰末和福履对视一眼,心意相通的他们在瞬间做了决定。

芸芸众生每天都有人死,每天都有人生,即便如此,愿意如此坦然地将生命分给他人者,并不很常见。逆天而行,是大多数人非常恐惧的事。

“好,时辰就快到了,你且试试吧。”冰末一把抓住茗兮的手臂,将他凌空一翻,甩到床上去。茗兮冷不丁被他一扔,径自要扑向古阳倒下。他本能地想撑住床沿减缓倒下的势头,却不想,自己的身体竟就浮固在半空,与古阳脸对着脸,相隔不过寸许。

“妈呀,这是什么法术,姿势也太难看了些!两个大男人……”他皱眉抱怨,说归说,眼里却是喜悦的。

有救就好,古阳。命数好坏我们无从改变,但寿命,我要帮你延长。在落花蹊住了这么多年,你都不腻吗?难道还要长眠在这里吗?

“小子,准备好。等他的生气耗尽,魂魄出窍之时,你的命就可以分续到他身上,这个阵法能否成功,关键在于你是否真心肯为他分命。我们鬼差只能负责开启阵法,接下来就生死由天了!”冰末站于床沿,双手合十,他额间闪现一道红光,福履也跟着走过来,轻轻在茗兮胸口一划,一根银线若隐若现。茗兮顿感心脏被攥紧般痉挛起来,冷汗浸透衣衫。

古阳的脸上迅速掠过一道阴影,冰末伸手探他鼻息道:“正是此时!”

一缕金绿色的光亮在冰末手中扩散,他口中轻轻诵唱:“于尘土中生,归尘土中去。发肤还父母,骨肉敬天地。三魂七魄不相随,来生来世续前缘。听吾命令,出来!”

柔和的金绿色光带缓缓笼罩在古阳全身,像一条蜿蜒流淌了千万年的古老河流缓缓浸润他已经凝固不动的血液,要将枯竭身体里最后的一丝生命轻柔地引导出来。为了预防分命失败给魂魄带来的损伤,鬼差都会先把三魂七魄收藏好,万一分命真的失败,死者的魂魄至少还能送到地府安排轮回,不至于灰飞烟灭身魂俱毁。过了大约一刻,金绿的光骤然熄灭,冰末和福履同时跪倒于地,显然施法被反弹了回来。

“怎么可能?”冰末低喝,“魂魄居然出不来!”

“区区一个凡人,怎么回事?”福履喘息着说,她回头看一眼呆立于一旁的容平,视线再回到茗兮身上。分命阵法仍在继续,他的身体承受着撕裂般的苦楚,周身生气升腾,却没有可以泄出的甬道。

“先收了阵法,那小子是凡人,支持不了多久。”冰末站起来念了几句说词,红光收敛重归于他额间。

茗兮陡然掉落在古阳身旁,双眼紧闭,已经晕了过去。他胸口的银线陡然隐去。

福履按了按他的脉搏又一探鼻息,将手掌覆于他前额,帮助平息他体内疯狂奔腾的生气。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啊?”冰末细细检查古阳的身体,“呼吸,脉搏,心跳都停住了,生气也已经耗尽,他的阳寿已经没了。身上没有道术、法术或是灵力的痕迹,百分百的肉体凡胎,可为什么魂魄会出不来呢?”他顿了顿,又纠正,“不,应该说,我根本没有找到他的魂魄。人类怎么可能没有魂魄?”

“找不到魂魄?”福履皱眉,“这是不可能的。即使修炼成妖、成仙,也都是该有魂魄的。”

“是不可能,”冰末将古阳放平,除去他的上衣仔细查看他的肌理,骨骼,血脉,“……如果不是找不到,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福履眼皮一跳:“那更不可能啊!”

“没有其他解释了。”

容平静静走过来,“福履姐姐,是不是该先护住他的肉身?”

冰末看她一眼,有些意外:“他现在是活死人的状态,若肉身损毁就没有过来的可能了,但是护住肉身不是我们能做到的事情。”

“这里有温泉。”

房间里一时静的可怕。

容平伸手拉扯自己的衣角,虽然不解世事,但对亲近熟悉之人的态度变化她是能感觉出来的。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只是照实说出自己的知道的。她没有说天机,她只是知道那温泉可以救人,便该救人的吧。

冰末和福履心有灵犀地用眼神交换彼此的想法,最终,福履开口回答了容平。

“小容平,这是命数,我们不能插手。你娘讲过很多次了,是不是?”

“可是……,这里明明有温泉,他明明愿意分命给他,那,为什么不能救呢?”

福履轻轻叹口气,眼神里全是怜悯:“不是能不能,是该不该。”

容平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也许明天就会死了,但是我每天都想活下去。娘说开智要先学会喜怒哀乐悲伤恐惧,我不懂,我就努力学。我每天都背诗,每天都去和别人说话,努力分辨其中的欢喜和悲苦。福履姐姐,就算我活不到明天,今天我也是会这样过着的。但是他们不一样,他们比我有机会活下去,带着欢喜,也带着悲伤,怎样都好过我无知无觉。命数如果不可以改变,那我为什么还活着,不是三年前就该死了吗?该死的不死,你们为什么不杀了我?”

福履从没有听容平说过这么长的一段话,也从来没有想过即使是未开智的小容平也有这样清晰的想法。她垂下眼睛,忽然落下泪来。

“小容平,因为我们爱你护你,当然希望你活下去。”

容平推开冰末,一把抓住古阳的领口:“所以,你们不救他,是因为你们不爱他!”

容平连最基本的喜怒哀乐都不懂,更加不会懂什么是爱。但她知道,无论什么是爱,爱都不是一件公平的东西。冰末和福履爱她,所以会尽一切可能让她活下去。他们不爱古阳,所以,见死不救。她不知道什么是爱,她只知道,能救的就要救。这才是常理。她不懂别的常理,但这个她懂。她懂的东西真的很少很少,所以,懂得了的便要去做。

不仅是冰末和福履会震惊于容平突如其来的执著和不同寻常的情绪波动,如果茗兮此刻醒着,他的惊讶恐怕更会在他们两人之上。冰末和福履会揣测容平可能认识古阳有段时间多少会有些类似于朋友的袒护。但茗兮最清楚不过,容平今天才第一次见到古阳,一共才说了几句话。

一瞬间的震惊停顿,冰末和福履立刻出手阻止容平的去向。福履身形一摇,抓住容平的肩头,手掌死死扣住不放。冰末则一甩衣袖,手里蓦然多出一根长鞭,色如玄铁,金光炯炯,紧紧勒住古阳的腰身。

“容平,不可!”两人同时大喊。

容平却不停步,她狠狠抖肩,任衣袖从肩头扯落,福履的手随着棉帛撕裂的响声伴着虎虎的风声被震荡开去。容平反手够住古阳的脖子,另一手拽住她腰间的铁鞭,金光在她手里碾碎成末,片片尘埃,不复存在。她抱住古阳的背脊,足尖奋力点地,恍如一条过江的游龙,片刻之间破空飞去。

窗户被她坚硬成钢的身躯捅出一个大洞,冷风夹着阳光轰然涌入,恣意肆虐。

“容平!”冰末被断裂的铁鞭击中胸口,气息一滞,声音暗哑了许多。

福履扶住他肩。两人对视一眼,立马道:“先回地府!”

容平虽然没有开智,但真要动起手来,地府上下大约除了阎王还能勉强过几招,根本没有人能抵挡住她的天赋神力。温泉不是鬼差进得去的地方,不如先回地府告知情由,让阎王想想办法。

冰末心中暗自想道:小容平,看来这三年,你也不是一点都没长大呀。

影动身摇,室内顷刻静默无声。

门外一个壮实大汉从角落徐徐走出,向容平抱着古阳疾飞的方向望一眼,粗豪的眉眼里有深深的思索。他推门进屋,看见了床上昏迷的茗兮。他并不多想,把茗兮扛到背上,大步流星,脚下生风,便往温泉的方向疾疾追去。

那姑娘看着挺奇怪的,不过落花蹊从不缺少怪人。

这股亲切的古怪感,反而让他对她很是满意。

何况,她似乎真的想,也似乎真的能,走进那片,谁也进不了的温泉。

然后,也许,能救他们的——古阳君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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