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若忘记吾为何物(3)40(2 / 2)
“我不知道……我很害怕…很大,很黑,很软的东西,从地上站起来了……”
“地上都是红色的……”
“有很难闻的味道…我不知道……”
楚斩雨问了半天,一无所获。
所有的回答都以“我不知道”“不清楚”“很害怕”或者是沉默告终。
楚斩雨不怀疑李吾真的催眠技术,眼看着薇儿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大,好像就快从催眠里苏醒过来了。
他只好出去把李吾真叫进来。
“您还满意吗?”
“您已经做的很好了,我也按照您说的来做了。”楚斩雨苦笑:“但是没得到谈话的结果,可能是我想多了。”
李吾真收拾着东西:“您如果不嫌麻烦,也可以用测谎仪得出她的答案,至少这样可以知道是真是假。”
“我没有理由去借测谎仪。”楚斩雨叹气。借用设备要写理由,这个理由不能和外人说,而且他私人也不可能借到测谎仪。
李吾真好像看透了他内心担忧的事:“无妨,您找我的事情,我会守口如瓶。”
“那就好。”楚斩雨有些庆幸,他实在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自己私自调查的痕迹。
告别了李吾真,薇儿已经在卧室里醒了过来;楚斩雨观察她的样子:看起来她确实没有在催眠里受到什么伤害,这才放下心来,着手准备去地球。
现在仍然有去往地球的运输舰,主要是运送物资和志愿者,军队,流放犯,以及在地球上有亲属的普通居民,不过一般来说,大多数人都不会想离开安全的基地去地球。
楚斩雨和瑞秋约好的就是这一辆运输舰。在登上舰艇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位置是靠着窗子,透过窗子可以看见星空。
他旁边的位置空着,前面坐着一个闹嚷嚷的,满脸胡子的黑人老头,身形高大魁梧,一直在往嘴里塞着舰上免费提供的小零食,发出很大的咀嚼声。
两个孩子坐在他的脚下,和成堆的零食碎屑混在一起,被空气里浓重的烟味呛得直咳嗽,鼻涕眼泪糊在通红冻裂的脸上。
后面是浓妆艳抹的女孩,不断地朝空中吐出一圈又一圈烟沫,和楚斩雨目光偶尔碰上的时候,便递给他一个大胆勾引的眼神。
“可以不要抽烟吗?”楚斩雨和那个女孩商量:“这里有孩子。”
“你亲我一口我就不抽了。”女孩笑嘻嘻地朝他喷了一口烟,楚斩雨皱着眉躲开了。
于是他只好给薇儿戴上口罩隔绝一下烟味,让她坐在他的膝盖上,薇儿趴在窗子上,望向漆黑浩瀚的星空。
这里社会百态,楚斩雨有点后悔了:不该带她来这里的。他打量薇儿的脸色,却发现她的面容十分平静,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星河流淌在她的眼眸。
楚斩雨本来没有带上她的打算,但是临走之前他扶着门框,看见了薇儿坐在地上,孤独地望着他;纠结再三还是把她带上了。
“楚上校?”
一个熟悉的女声传来,他望了一眼:竟然是莎朵·伦斯。
“伦斯?好久不见。”楚斩雨刚想问她去地球做什么,然后注意到她一身黑衣,素面无妆,胸口的袋子里塞着白花。
莎朵在他旁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我去地球,正是为了去拜访亲人。”莎朵抚弄了一下胸口的白花,温和地笑着:“今天是他们的忌日,我去陪陪他们。”
“……节哀。”楚斩雨只能这么说,他不知道怎么安慰人。
“其实没什么好哀伤的,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早就释怀了。”莎朵看向薇儿,和她打招呼:“薇儿?还记得我吗?”
薇儿闻声扭过头,脸上露出惊喜的样子:“莎朵姐姐!”
莎朵揉了揉她的头,招呼她过来坐在自己身上,薇儿却还是坐在楚斩雨的膝盖上,固执地摇头不肯过来。
“她还真黏你。”莎朵逗笑道。
楚斩雨手里摇晃着薇儿的辫子:“太黏人了,走哪去她都跟着。”
“这个时候你也去地球?”她刻意地没问楚斩雨去地球做什么。
“嗯,和你一样,也算是探望人吧。”
薇儿扯了扯楚斩雨的衣领,示意他看外面。无垠的星空如同垂挂在黑暗宇宙里的画卷,繁星点点,缀满宝石,如黑暗的森林里飞舞的朵朵萤火。
她沉默地看了许久,然后指着某一处:“那是地球吗?”
地球蔚蓝色的浑圆身躯,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真如所言,就是一颗美丽的蓝色珍珠,悬浮在黑暗里。
楚斩雨也有些目眩神迷:无论看过多少次,他都会被这颗星球吸引。
它只是宇宙中万千星辰里的一颗,可是对于蒙昧初开的人类,它就是整个世界。
楚斩雨揉了揉她:“喜欢吗?”
“喜欢。”薇儿低声道:“和我想的…有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更大,更美。”
薇儿在窗子上,用手指描摹着。
莎朵也和他们一起凝视着地球,透过舷窗,那星球在人类能及的视野里有些失真,她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楚上校,你听说过一句话吗?”
“什么话?”
“不知道是从哪里听到的了……”
莎朵说话时的神情十分奇异,好像在讲述一个世界上最大的秘密。
“地球这样的行星,是产生不了重元素的,我们身体里的铁,来自璀璨的超新星爆炸。血液里的锌,源自两次中子星对撞后喷射向宇宙的尘埃。”
“而那微量的铜,更是需要见证一颗白矮星的死亡,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钴,也源自几十亿光年外的星云。”
"某种意义上讲,人类对星空怀有好奇,是正常的。"
莎朵用很轻巧的语调念着:“渴望见证星河大海的极限,因为……我们本就是星辰之子 。”
话语结束,她再度望向黑暗里悬浮的蓝色珍珠,它和浩瀚的苍穹相比,显得那么卑微渺小。
原初的人类,匍匐在地上仰望星空的时候,有曾想过自己身下这块养育了自己的土地,也只不过是浩瀚星河里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吗?
也许我们终将走出地球,告别人类文明的摇篮,迎接来自未知的挑战。但是此刻诀别,还为时过早。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谁讲给我的了,似乎是曾经童年的小伙伴,不过如今估计也死在战火里了。”莎朵说:“但是这句话在我心里就停留了这么多年,很奇怪吧。”
“很美的道理。”楚斩雨感叹道:“和你说这句话的,一定是个懂浪漫和爱的人。”
“也许。”莎朵的目光似乎有些飘忽:“我出生在地球上一所孤儿院里。”
“地球?”这年头,出生在地球上的新生儿可不多,楚斩雨也难免惊讶。
“一所籍籍无名的孤儿院,现在估计早就变成一片废墟了。那里被异潮吞噬了,我很肯定我就是唯一一个逃出来的人,因为我的父母派人接走了我。而其他没有亲人的,那些真正的孤儿,只能留在原地。”
她眼前仿佛又出现一间间小屋,摆放着简单的床铺和书桌。墙上挂着她和大家亲手绘制的画作,每一幅都是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夜幕降临,躺在床上,听着讲述美好的故事,浪子之魂回归故乡。
“孤儿院的阿姨很喜欢讲故事,也许这句话就是我从她那里听到的。”
孤儿院的食堂则是年少时最喜欢的地方。每天,她都会在这里品尝简单的食物。食物并不丰盛也谈不上美味,但对于孤儿来说,能够吃饱就已经是一种幸福。
“我从未想过我其实是有父母的人,他们在我孤苦无依的时候,忙着自己的宏图伟业,如果可以的话,我选择就和大家一起死去,这样短暂的生命里,就可以只记得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
那是一段闲暇了无遗憾的时光。
莎朵胸口塞着的白花和黑色的丝巾相衬,显得格外肃穆庄严:“大家生前就是没什么人要的小孩子,死后也没人陪他们的话,一定会很孤独,所以我来了。”
在旁人看来,一向刚毅的女子,她的忧伤来得莫名其妙;连最亲近的人,她也不愿意将往事告知,现在却轻易地诉诸一个不算很熟悉的同事。
但是正在旁听的这个男人,他的生命里见过类似的人:他们不愿意将自己的痛苦和脆弱展现给亲近的人,只为了维护好端庄的姿态,让自己随时看起来都无懈可击。
莎朵恢复了沉默,她闭上眼睛,似乎进入了某种奇怪的状态,她的嘴里轻轻地念叨着,那像是一段诗,一段歌谣。
“i love, i live”
“i was born in words”
“gathering butterflies under the banners of the morning”
“cultivate fruit”
“i and the rain”
“spend the night in the clouds”
“and their bells, on the ocean”
“i mand to the stars”
“i berth in expectation”
“i made myself king”
“be king of the wind”
在吵吵嚷嚷的人群里,轻巧的歌谣穿过嘈杂的你言我语,像隔着深深的海水沉落下来,又变得模糊不清,如颗粒状的温水流淌进人的耳朵。
他忽然意识到,身边的莎朵·伦斯比往常任何时候见到的她都要悲伤,这种悲伤是无法排解,也无法被劝慰的。她不需要同情,她需要理解。
楚斩雨沉默着,只是静静地扮演着一个倾听者的角色,他知道,此时无需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