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群青的光和影(3)22(2 / 2)
“您说的可是那天您收养的实验体少女?”藤野诚三郎很是敏锐:我这么称呼也许不太礼貌,库鲁斯告诉我她的名字是薇儿。”
“你还真敏锐。”
“库鲁斯和我说了他的发现;在基因库里进行比对,只有您和她存在亲权关系,基因配比率50%;库鲁斯那小子想入非非,其实您和她的关系应该是兄妹的亲权关系,而不是群众喜闻乐见的父女。”
“兄妹?”楚斩雨皱眉。
“但是这也可以间接说明,构成她身体的所有基因,都没有收录在基因库里;她不可能是凭空捏造出来的一个全新人类。”
“但是我并非完全的人造人,而是父母所生。”楚斩雨说:“如果她真是和我是兄妹,这也不成立,之前军委拿到我的基因比对,可是能切实地找到我的父母。”
藤野诚三郎点头:“所以这件事很奇怪,在我们调查清楚前,这个孩子不能摆脱嫌疑,定期的监视是肯定少不了的。”
楚斩雨面色凝重。
藤野诚三郎拍了拍他的肩膀:“放轻松些,上校。”
他摁上楚斩雨脖子上的发信器,指纹识别通过,楚斩雨感觉脖子上束缚一松,他扭过头一看,那个颈环式发信器已经在藤野诚三郎手里了。
“监视期这么快就结束了?”
楚斩雨刚说完,就看见藤野诚三郎拿出另一个发信器,不过是戴在手腕上的。
“这个颈环式的发信器的确颇为辱人。”藤野诚三郎为他系上:“这个是普通的发信器,只是用来检测您的身体数值的。”
楚斩雨心情好了一些:他左手扣着个人终端微缩机,右手是这个手环发信器,乍一看,倒像是一对买来的饰品。
此时背后的治疗仪从背上自然脱落,脊椎处的痛楚已经缓解,楚斩雨站起来,看了眼门外已经散去的士兵:“那么,我就先告辞了,谢谢你告诉我的事情。”
“也感谢您的配合。”藤野语气温和。
楚斩雨单手拎着自己的外套,准备离开;却听见藤野诚三郎在他身后的话语。
“上校,我曾有幸见过令尊的威容和绅士言行,若非他当年搭救,我和兄长绝不能安然无恙地苟活到今日。”
“我和兄长都是相信他的人。”藤野朝着他深鞠躬:“所以,我们也相信你。”
“无论您是什么,我们都相信你。”
我们都相信你。
人类是动物,为自己考虑生存的动物,动物有着领地意识和族群意识,非我族类其异必诛是正常的,合乎本性的;偶尔碰到这种,对于异类的,毫无保留的信任,还真是让他觉得苦恼。
楚斩雨合上眼皮,似乎颇为疲惫;半晌后,藤野诚三郎听到了他的回答。
“我说你们日本人啊……”楚斩雨失笑着挥手走出去:“没事,算了”
他快步离开。
藤野诚三郎望着他的背影。
仪器冷冰冰的声音传来:“检测到危险数值,是否上报?”
“无视。”藤野诚三郎说道。
藤野诚三郎在日后的日子里,他经常回想起自己一次又一次为楚斩雨隐瞒真实数值的行为。
他是个念旧的人,时常回忆过去,也惯于反思自己的行为,从曾经的自己身上得到借鉴。
比如,他十五岁时,70米高的哺乳类异体突然出现,以压倒性的力量破坏了地面人类的第四防线,东京沦陷。
其后凶残的异体成群结队的冲了进来,将一切都几乎啃噬殆尽;他的兄长紧紧护着他。兄弟二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人被异体杀死。
在东京防线内的人们几近绝望的时候,他仿佛听见了上帝的声音,随着扫射的弹火,怪物被炸飞的残肢,一起落在血腥的地面上。
“东亚中国支部,楚瞻宇,前来支援。”
那是个高大的中国人。
那也是麻井直树第一次见到楚瞻宇。
兄长麻井直树的身体已经被侵蚀得坏死,前来救援的楚瞻宇不忍心看他们仅剩的兄弟二人阴阳两隔,于是他把麻井直树的名字写进了赫柏计划的名单里。
在几年之后,麻井直树的身体出现了逆生长现象,楚瞻宇对此感到非常歉意;但是在藤野诚三郎看来,他们兄弟二人能够活到今天,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又比如,在他听到他所敬仰的那个人被送入军事法庭时,他毫不犹豫地出庭作为学生代表,为他辩护。
他听见记忆里带着嘲讽的声音说道:
“你知道的,他很危险。”金发白肤的男人说道:“但是你却为他辩护;只因为他救了你们兄弟二人的命?可笑可笑!可笑极了!”
“二度异潮的引发者,在座各位想必大部分人都被这个家伙所连累吧;为了给我们死去的亲人朋友复仇,应该千刀万剐这个家伙……不然在暗无天日的地下,那些死去的亡魂怎能安息呢?”
观众席上发出震动。
“对!”
“杀了他!偿命!”
“无知的学生仔!”
男人被铐在台上,他形容狼狈且略显肮脏,面容刀刻斧凿,但是眼神却依旧温润儒雅,残破的衣袖下露出伤痕累累的皮肤。他迎着满堂的斥骂和金发男人讥讽的眼神,眼中却并无愤怒。像是千年前,苏格拉底坦荡荡迎接着陪审团的判决。
他感到自己内心被一种强烈的愤怒所支配着,仿佛有滚烫的岩浆流入了原本文静的心胸;一股强大的力量驱使着他霍然起身。
“你们都闭嘴!”他大喊道:“明明不是没有完全被确定不是吗?你们治罪的证据呢?你们凭什么冤枉他!”
金发男人脸上微微露出一些讶异。
“民众的愤怒是最容易被操作的东西!你们都被这个家伙骗了!因为大家失去亲人太过悲伤,所以才会相信这个被推出来的所谓的引发者!”
“如果因为我们一时判断失误,而让那些守护我们的人,把一生奉献给我们的人无辜死去!那我们根本就不配被他们所守护!意气用事埋葬别人的一生!”
“如果牺牲英雄来迎合大众的意愿就是你们所说的正义,那正义不过也是魔鬼的伎俩!”他转向坐在高台上的金发男人。
“安东尼·布兰度,你这个胆小鬼!”
他听见更年轻,更冒失的自己的声音:“你这个卑鄙小人!只会在英雄落魄的时候落井下石的,只会在别人手无寸铁的时候出来喷射毒液的恶徒!我告诉你!你已经丑态毕露了!因为你一直厌恶他,只有他的死才能平息你的恐惧!难道不是吗?”
观众席上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有人仰头大笑难抑,有人比划着下流的动作,有人昏昏欲睡了整节审判,被他的嗓音震醒,看看周围的人投的什么,跟着周边的人随便投了,然后趴下去继续睡,还有的人品尝着手里的美食,像在看戏。
“就算楚先生今日死在你的手里,也会和自己的家人在天堂团聚!而你!我告诉你!安东尼·布兰度!你会下地狱的!那些怪物都会在地狱等待着你的到来!”
那时的怒吼,喉咙和心灵仿佛都要一起碎掉,他面对着众人,他只是个弱小的学生,他的声音很大,却不足以震醒所有人。
支撑着他的只是一股属于年轻人的,幼稚的怒火。
“是吗?可是,你又有什么证据呢?”安东尼冷冷地笑了:“法庭上可不是你哭闹的地方啊,如果想撒娇可以找你的妈妈。”
群众爆发出哄堂大笑。
那个男人被押解着下来,经过的每一个地方,无论男女老少都穷尽一生所学到的污秽词句,去尽情地侮辱他。仿佛在这随意可以欺压的虎落平阳之人面前,在侮辱中找到了末世罕见的快感。
藤野诚三郎是场内唯一一个掩面而泣的人,他双手垂落,泣不成声。
那个男人被押着走到他的面前:
“お名前を知ってもよろしいですか”
他比起少年时代的模样变了许多,因而楚瞻宇看他是带着陌生的眼神。
楚瞻宇自己都狼狈不堪,看着他的眼神却温柔抚慰,那是一个长辈看着后辈的眼神,那是一种不讲道理的疼爱和关怀。
“……藤野诚三郎です”
“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藤野君”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男人的太阳穴。
藤野诚三郎闭上眼睛不愿再去看,随着忽然而来的暴乱,那个人被所有人逼上了不归路,那座庇护无数人的高塔就此倒下了。
战胜神明的人,终究输给了人性。
他不是被异体杀死的。
他是被他曾经保护的人们杀死了。
那一刻,藤野诚三郎终于明白:他当然可以有对着权力说不的勇气,但是他并不会因为这份勇气而变得强大;相反,在绝对的权力面前,这份勇气和自信,都弱小得不堪一击。
后来,他因为当庭得罪了安东尼·布兰度,大学开除了他,他的科研梦想就此断绝;只能在酒馆和报纸运送里来回奔波。一直在等到安东尼下台被枪决的时候,他才有机会重返校园,重拾他最爱的科学。
然而他离开科研太久,好多东西都要从头学起;夹着公文包,他慢悠悠地走着,与香衣丽影的年轻人擦肩而过,他像长势喜人的麦地里,一株被霜打蔫了的麦茬。
我真的老了啊,时间。
他有时候也想过,如果当时的自己,没有直言不讳地起来发言,没有为救命恩人伸张,不去得罪如日中天的布兰度;是不是自己是人生会变得更好一些,是不是就能在科研上达到更高的成就。
在藤野的人生中,理智占据他绝大多数的时光,而在那一刻,他让情感屹立在心灵的高地,让直觉作出最明晰的判断。
那时是如此,此刻也是。
但很可惜,那时的我虽然勇敢,却也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现在,我可以为保护您的后代尽一份绵薄之力,让他的人生,不为人类中的恶灵所驱使。
藤野低声自语:“这就是,我的选择。”
人生就像是无解的选择题,无论怎么选都有错,令人深感遗憾;但更令人遗憾的是,我们永远都无法停止做出选择。
但是这个选择,如果我们作出的时候问心无愧,那么即使它带来了不太好的结果,也没有太大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