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章 前世,昨天和今天1(2 / 2)

他靠着身后的柔软,忽然看见了自己的脸。

他有着少年模样的脸,脸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伤口横贯到下巴。

伤口裸露的肌肉组织如活蛆一般在里面挣扎,扭动着虬曲的身体,伸展着触须挠着还未长好的创口面。

他的皮肤惨白,黑色的血管如蛛网在皮肤表面狰狞凸起他的一只眼睛是很深的蓝色,雾蒙蒙的,带着诡异的光泽。他的另一只眼睛是很明亮的金色,镶嵌在眼白中的瞳仁里堆叠了无数细小的金色复眼,

这些复眼颤动着,也在打量着他,带着新生的对这个世界的懵懂好奇。

他看着这张新奇的脸,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向前摸去。眼前的脸忽然破碎了。

肉茧的外皮破裂,扁圆状的肉泡哗啦啦涌出,里面的养料漏了一地;少年猝不及防地和肉泡一起流淌到了外面。

他碰到了坚硬的地板。

他抬起头。

呈现在他眼前的是高大的实验舱,浸泡在里面的标本;洁白的手术床,躺在上面的残肢断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新鲜血液的气息。

他费劲地直起身子,四肢不听使唤地支棱着,像是在使用别人的身体。

他转过身。背后的硕大肉茧近乎占了实验室一半的体积,淌满浓稠的黑色胶状物,上面有许多突起的青色筋脉,筋脉上爬满了圆润的瓣状物,像是含苞待放的花朵。

然而这些花朵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皱缩成一团的瓣状物滚落到他脚下,它们扭动着钻进了他的皮肤里。

少年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见在肉茧的最高处。那里镶嵌着一套属于女人的,极其美艳堪称尤物的五官。

少年仔细地观察着,感觉女人像是溶化在了肉茧里。

还没有好好观察自己。

他忽然地想到。

不再黑暗,但是冰冷,寂静,又再一次包围了他。

他知道名为时间的东西正在慢慢地流逝,在冰冷寂静中不知道又过去了多久。

他一直注视着女人五官上名为眼睛的东西,仿佛那双眼睛是可以吸纳世间一切的黑洞,那双眼睛湛蓝美丽,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带着些许忧伤和孩子气。

渐渐的,睡意在他面前展开漆黑的鸦羽,将他覆盖,他慢慢阖上眼皮,似乎是睡着了。

在睡梦中,他冷眼旁观自己的血肉和不知名状的,扭动着的黑影纠缠,耳畔传来数以万计的脉搏一同震撼的巨响。

它们粘合时有蠕动的肉瘤探头,剥离时有银白的粘稠细丝伸展。

他看着那些在骨骼破碎后液化的肉沫里,裹挟着未融化干净的四肢,破裂的皮肤,翻卷的眼珠,玲珑剔透如盛夏枝头饱满的果实。

他的脑海里却浮现出一幅画面,不再像无数哲人诗家曾构思的绚丽的画卷那般天马行空,也不像那些阴谋论者窃窃私语的图纸那般光怪陆离。

那是一个简单的场景。

那是一个小小的孩子在田野里奔跑。他像一匹灵敏的小鹿,奋力划动手臂拨开金光粼粼的田野。

少年看见在梦里,金红色太阳划出璀璨的光圈,向天地间放射出千万只金箭,天边托举着它的群云也被晕染着温柔的金色光晕,好若地平线间的女神面露恬淡的笑容。

而在另一边的天空中,白日尚未褪尽,而夜色已然升起,丝丝莹白间缕缕未尽的湖蓝。

梦里的麦浪随着热浪涌动起伏,仿佛在欢快的空气里欢欣鼓舞。

汗珠连串滚落,仿佛小溪在宽广的平原上急匆匆地奔流。时促时缓的呼吸声,抽动的吸鼻声,灼热空气被纤长匀称的小臂搅动的呼呼风声。

那是一个小小的身影在田野里穿梭。他像一条活泼的小鱼,奋力划动手臂拨开金光粼粼的田海。

梦里的金红色太阳收起锋锐的金箭,向天地交际线慢慢地垂首。目送着它的天边群云也被另一侧湖蓝的涂装加身,好若地平线间的女神要盛装出席晚会。

而在另一边的天空中,白日已然落幕,夜色即将来临。

“白日已然落幕,而夜色即将来临。”

他看见那是个男人,他喃喃恍若自语。

那是个戴着草帽的中年男人,两鬓斑白,满嘴胡茬,脸上皱纹沟壑丛生,这些是风吹日晒的沧桑刻痕;但他的眼睛却像是漆黑的海,平静坚定,藏着不认输的力量。

他放平画板,吐掉嘴中的烟。想了想,又不舍地用旧报纸把剩下半支烟卷起来。

男人不舍地揉搓着手里那半支烟蒂,举到嘴边却迟迟未动。

片刻后,他自嘲地笑笑,扬手把那未抽完的烟丢进了水塘。

他注视水塘荡漾的波纹,心中也荡涤着波纹;这里有一片水塘,他想他的心里也有一片水塘,不,是湖泊,也掀起涟纹。

男人站起身,忽然心有灵犀般地向田野看去。那是一个小小的孩子,他在田野里奔跑。

他像一匹灵敏的小鹿,奋力划动手臂拨开金光粼粼的田野。

男人眼睛里镀上一层温柔的笑意。

他蹲下身子。孩子小跑到他身边,喘着细细的气,把头埋进他的怀里。

“老爸,今天是平安夜。

”男人用手轻轻摩挲着他乌黑的头发,起身把他抱起来,迈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孩子抱着父亲的脖子,如同依偎着群云的小小太阳;男人抱着他,如同托举着太阳的群云,又像是抱着自己在世间唯一的希望。

因为他抱着他,所以两个人的旅程,却只留下了一个人的足印。

天边即将收尽世间最后一缕余晖,仅存的夕阳把他们的身影在田野上拉成很长的一条。

淡金色的微光映照着田埂上的毛毛草,指引着流落天涯的他们以回家的路。

实验室的门被打开,男人和全副武装的军人一起走进来,男人被枪押着,神色颓唐却又镇定。

少年被这响动惊醒,抬起惺忪的睡眼。

“博士,这是我们最后的让步。”肩扛上校军衔的军人冷冷道:

“以免不必要的意外,我们必须在它的身体里安装定点爆破炸弹。这个过程由我们监视着您完成。”

男人轻声说:“可是……他什么都不知道……”

军人寒声道:“将军,我们当然想要相信您和博士,可是自序神降临以来,我们面临的形势已经越来越严峻,一点点的异变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这是我们的工作,请不要过多妨碍。”

“军委会为……不,罗斯伯里少爷,准备最舒适的生活环境,但前提是他必须被罗斯伯里家收养,而且必须服役参军。不过您还是可以和他私下见面,但是他名义上的父亲是罗斯伯里先生。”

军人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在他看来,这已经是那些大人物所能做出的最大忍耐,但男人恍若未闻。

他向地上那个小小的身影走过去。

少年能听到他们在发出声音,但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于梦中别无二致的男人向他走来,步伐缓慢,仿佛每一步都经历了内心最惨痛的挣扎。

少年看着男人附身在他身边跪下,随后眼前灯光略暗,略带坚硬又很温暖的衣料质感包裹了他的身体,他才意识到男人像梦里那样抱住了他,无论是梦里还是现在都如记忆一般真实;他终于意识到来者的身份,于是颤抖地叫了一声“爸爸……”。

忽然有冰凉的液体滚落在他的脸上。少年猛地抬起头,看到的是男人布满泪水的面孔。

梦境破碎,楚斩雨猛然睁开眼睛,他忽地从床上坐起,汗珠挂满洁白的鼻尖。

他也会做梦,不过他梦到的是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

他翻身下床,决定不睡了。

他拉开抽屉,他要找一封信。

这封信一看就颇有年头了,但被保存得极为良好,纸张只是微微皱起,写字的墨水是用特制墨水做的,在这几百年间也未曾褪色。

楚斩雨轻轻地碰了碰纸面,抚摸着一行行文字在纸张上面微微凸起的痕迹。

这封信上的内容他翻来覆去读过无数遍,早已烂熟于心;他喜欢看着它,它让他意识到有些故人总能重逢,因为他们的存在从未离去。

他垂眸打量着这封信。绺绺黑发垂在象牙般的额前,下面是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在月光的照拂下,仿佛闪烁着深海珍珠般的温柔光晕。如新降白雪的皮肤,也被月色洗练得苍冷如大理石。

“希望你看到这句话的每一天,都是幸福快乐的。”

他温柔地碰了碰这句话下面的日期。

这个日期距今已经三百年了。

时间对他来说其实是个陌生的概念,因为时间已经不会再在他身上流逝了。

已经过去了太多年,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把他变得真的不像活人,更像是一台无情地执行着命令的精密仪器。

他所有的语言和思维仿佛都局限在了与军队与战报相关的事情范围里,在滔天洪流中他激流勇进,在风平浪静中他未雨绸缪。

他以身为剑,他把自己打磨成了一把又快又亮的长刀,他把自己递到人类手中。

他真的像一柄无双利刃,刀锋雪亮饱淬鲜血;却没有人知道打造他这把名刀的人是谁,因为那个人在这世间留下的一切功绩都被抹去,资料库里的所有信息也几乎是人间蒸发。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个男人可能只是世间的籍籍无名之客,风过湖面不留影。

只有楚斩雨,像一个孩子挽留指尖的细沙一样,去寻找和留存那个人在这世间留下的蛛丝马迹,其中也包括这封写给他自己的信。

他能想象得出,这个男人在写这封信时在灯光下微躬的身影,嘴边呼吸的热气,挨着笔端的,突起的指腹;唇上的胡须被热气打得微湿,掌心相对摩挲拭去汗水。

想着想着,他的神色忽然又变得有些发苦。

他曾经和这个人手拉手走过大街小巷,却又在生命里把他丢掉,现在的他甚至不能具体回忆起这个人的面容长相。

在失去这最后的亲人以前,他从来没有意识到亲情对于一个人而言是有多么的重要;一种难以名状的,深重的孤独,雪崩一般掩埋了他。

他将在这个世界上,孤独地走下去,没有了陪伴和那殷切的声声叮嘱,该怎样迎接未来。

而未来也是一片空白,仿佛洪水退去后的世界。可是这么多年,他竟然就这么撑了下来。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啊。”楚斩雨靠在墙壁上:“老爸,今天又到了平安夜了,你们在那边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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