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周]问鼎_分节阅读_第352节(1 / 2)

  这位原本还在车中指点后辈的右相,现在得跟另一个更不省心的后辈这里问出个情况来。

  见李清月在他面前坐定, 刘仁轨问道:“我以右相身份巡查镇抚,既有天皇天后指令, 便用不上你非要再多送我一个先斩后奏的权柄。官员之中如有阳奉阴违之人,我既曾统领边军, 也不怵于以雷霆手段办事。”

  他语气凝重了起来,发出了质疑:“安定,你何故必行此举?”

  李清月对于刘仁轨问话同时的打量不退不避,“为两件事。一为自己,二为黎民。”

  刘仁轨:“你且说来吧。”

  “我先说第二条吧。”李清月沉声答道, “为英国公送葬之前, 我已与母亲就受灾严重的四十州与其余各州之事有过一番局势探究, 觉得方今救灾规则之中的有一条极不合理——”

  “各地出现险情后,官员不得擅自做出越轨之举, 必须上报中央予以讨论,等候中央裁决,下达救灾旨意,遵照旨意决定能否开仓放粮、减免租赋、修建水硙等民生物事。”

  李清月眉心微蹙:“若这灾情只是间发伏旱也便罢了,大多时候能察觉征兆,也来得及等候一月,静候朝廷旨意,可若是沿海水患、徒生山洪、流民大批入境的时候,难道也要遵照这样的规矩吗?”

  她显然不这样觉得:“不错,对官员的条规律令增多,能防止官民勾结,以灵活变动为由随意开放粮仓,行叛逆之事,却也让家底不丰、背景不深的官员并无私财能用于救济百姓,阻遏灾情,更不敢冒险悖逆铁律。可惜……”

  “自唐律奉行至今已有数十年,不便直接将其提出,故而我想请老师持我之剑,巡查河南、江淮之地,如遇百姓食不果腹、粮仓仓储不足的情况,先斩后奏,开山舍禁!”

  她一字一顿:“奏报抵达朝堂,此事全权由我与天后担责,启议地方救灾事宜。”

  舍禁?

  在李清月话音落定的那一刻,刘仁轨的面上闪过了一缕深思。

  安定的意思他听明白了。

  现今的规则确实对于突发性灾害后的地方救灾限制良多,就算是狄仁杰、娄师德这样卓有贤才的官员,在应变灾情上也难免处在束手束脚的状态。

  正因为如此,天后与安定商议,想要将中央严格把控各州灾后补救措施,改作必要的情况下由地方先行裁定。

  只是此次旱灾发作之时,尚未有人胆敢冒大不韪突破规则,赢得足够的地方调度好处,让此议题若是颁布于朝堂之上,势必还会引发不少反驳声音,故而需要有人先去做成此事。

  而这个重任,便被交托到了他刘仁轨的手中!

  何为开山舍禁?

  唐律有明文规定,对于天下的大部分山川陂泽,每逢正月、五月、九月严禁进行屠杀采捕,而对于类似两京这样的皇朝重地,周边三百里内不得行弋猎、采捕之举。

  就算是贵族子弟的田猎,也大多是在划定的猎场范围内,或者是在三百里外逐猎的。

  可对于灾情当头的地方来说,若真已到府库告急,周边粮食调度不及的地步,捕猎于山川之间,显然是让更多人活命的必行之策。

  当他巡视到江淮地界时,应当正值次年正月,倘若局势失控,或许当真需要违背律令办事,以防上奏朝堂回复不及。

  他都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也坐到过宰相的位置上,根本无惧于因此遭到问责丢官,可安定给出的这把剑,却显然是要为他彻底打消这个后顾之忧。

  不必刘仁轨担心其中的麻烦,就由她来担这个责任!

  面前这个正当风华的少年人眉目之间一片果决之色,分明不将这等制度改革之中所需要面对的质疑视为麻烦。

  甚至,作为皇室公主,对她而言最为稳妥的办法,本就是遵循前例,将权力牢牢地把控在中央。

  这份先以灾情为重的态度,让人很难不觉得,她所说的“为黎民”绝非一句虚言。

  刘仁轨的面色和缓了许多:“你另一半为自己的理由又是什么?”

  听到他没对先前的解释提出质疑,而是直接将这个希望得到进一步解释的问题问了出来,李清月对于说服刘仁轨接剑已越发有了底气,就连语气也轻快了不少。

  虽然,这句被她说出的话并不会让人觉得有多轻松:“我怕我今日不将此剑交给老师,让您试试以管辖军队的方式抢险救灾,往后就没这个机会了。”

  刘仁轨惊问:“你这话又是怎么说的?”

  李清月叹气:“我阿耶有想要将我手中军权瓜分出去的想法,虽然被英国公临死前劝住了,但恐怕两三年内还有旧事重提的可能。太子年已十九,再有一年就能行冠礼,届时太子东宫势力必然再增。您应该是知道的,早年间我与太子的关系尚可,但打从我战胜吐蕃凯旋,由天皇天后亲自出城相迎后,他跟我之间就生疏了,难保不会趁此机会举荐将领取代我的位置。”

  刘仁轨几乎是想都不想地回:“可谁能取代得了你的位置?何况陛下也……”

  有李唐前任帝王的先例在,陛下应当也不会让太子掌兵到这个地步。除非陛下的风疾发作已到了彻底无可转圜的地步,做好了在一两年内就让太子接位的打算。

  “我阿耶是怎么想的不要紧,太子有没有这个机会让举荐之人上位也不重要,要紧的是我能否还能保住这个对阵外敌的主动权。”

  “老师,赞悉若把持吐蕃内政七年了!只怕是到他们卷土重来的时候了,我如何能在这个时候失权!”

  李清月目光如电,凛然开口:“就算不为边境要务,只为我自己,我也不想做个相夫教子的公主!”

  这句比起委屈更像是给出定论的话,让刘仁轨不由恍惚想起了当年在大雁塔上俯瞰长安时候的师徒对话。

  彼时的安定公主告诉他,她只是因太子仁善,才想要做个掌握实权的从旁规劝之人,但在今日的话中,这个目标好像已经出现了一点偏移。

  然而无论是当年就在瞎扯的安定公主本人,还是今日骤然听闻这样一番话的刘仁轨,都并未觉得,这样的偏移是不应当的。

  马车之内只有师徒二人,李清月咬紧牙关的一番陈词,清楚地传入了刘仁轨的耳中,“今日虽是我赠老师宝剑,实则却是我想请老师为我作剑,博出一个民心拥趸的美名来,阻止有人想将我从现在这个位置上拽下去。”

  “但……”她顿了顿,说道,“老师今日已不是我这位熊津大都督的属官,做与不做,我都不会怪您。”

  她重新将那把先前解下的剑递到了刘仁轨的面前,“请您——做个决定吧。”

  这真是一句分量好重的话。

  刘仁轨觉得自己也很难形容,在听到有人希望安定退居幕后的那一刻,他心中生出的勃然怒火到底是因为公心还是私心。

  这把就在他面前不远处的剑,乃是安定在数年前出征西域后天子所赠,因彼时吐火罗重获与大唐之间的驻兵联络,派遣使者前往大唐朝见,送来的礼物中有一枚最是绚烂的红宝石,故而被镶嵌在了剑柄之上。

  即便是在马车暗室之内,其上的血色流光也依然灼目生光。

  当刘仁轨伸手将剑接过的时候,只觉宝石所在之处有种热意烧灼着掌心,仿佛仍在叩问,当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是否也意味着,他与陛下之间已出现了意见相左之处,在选择帮助安定公主进一步站稳于朝堂的时候,也是与“纯臣”二字有所悖逆。

  可安定的这一番话,就如同她彼时提出了要将金矿据为己有一般,让人很难说出什么驳斥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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