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白露(二)47(1 / 2)

一年四季,亦分四祭——春祭日,夏祭地,秋祭月,冬祭天。

四季中的每一季又平分为孟、仲、季三时段,因此秋八月中的中秋又称仲秋,正当祭月时。

白露将尽时,中秋便要到了,詹家父子适才告别了王家人,动身回宣城去。

贞仪和橘子今岁的中秋节便是随着家人在天长度过的。

中秋后,一则消息腾驾着新鲜的桂花香气从金陵飘来,消息的内容却叫天长王家众人大失所望。

王介仍未能中举,且病倒了。

确切来说,王介的身体在考试之前便不大好了,本就是强撑着赴了考场,如此撑了一场又一场,待撑着考完了,人也倒下了。

得信后,贞仪很快跟着祖母和父亲叔伯们动身离开了天长。

目送着车马远去,送行的天长族人中,有年长者满眼愁绪地叹息:“又要再等三年了……”

此次王家人返回金陵,途中只用了两日。

王介尚未病愈,连日高烧之下,脸色苍白,形容消瘦,穿着雪白里衣,外披一件棉布袍子,就这样坚持着下榻,跪地叩首,向急匆匆赶回的祖母和父亲伯父们赔罪:“介无用,又一次让大母、父亲和二位伯父失望了……”

董老太太叹道:“还带着病,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王锡璞看着跪在那里的儿子,片刻,将视线转向妻子,一字一顿问:“你们也不是头一遭照料考生了,怎会出了这样大的纰漏?”

察觉到一道道视线向自己投过来,三太太有着一瞬的难堪,更多的是无措和自责。

为此付出最多辛劳最操心的人,此刻在丈夫口中眼中,俨然成了最大的罪人。

且她不能有激烈的辩解,只能愧责茫然地道:“饮食起居分明都是再三小心过的,按说不该……”

“父亲,此事不怪母亲。”王介打断母亲的无措,微微抬起头来,眼睛依旧低垂,声音沙哑:“是儿子自己不争气,辜负了家中的栽培看重……”

杨瑾娘扶着也跟着消瘦许多的弟妹,从旁试着小声道:“也不能怪介儿,这数月来家中这样忙乱,介儿是个好孩子,纵嘴上不多说,心中也难免悲痛……大夫看罢,亦是道介儿忧思过重……”

听着这些话,王锡璞却终于将怒火直面向了儿子:“好一个忧思过重!”

“家中诸事未曾让你沾手,奔波回乡之行也未使你跟从,万般考量都是为了能叫你安心备考……可你倒好,竟是这样不堪大任难成大事!”

“难道你如今这般,就能为家中添光,就能告慰你大父在天之灵了吗!”

王介跪在那里,神情颤颤愧疚,承受着父亲的责骂。

“老三……”董老太太叹气打断王锡璞未完的话:“介儿一向有担当,他如今已是最难受自责的那一个了,你又何必再这样挫伤他。”

到底不是亲生的母子,这话已是掐着分寸来了,却仍让常年不在家中的王锡璞面色一阵变幻难堪,正因有这一层隔膜,他纵有不认同,却也只能咽下,是以强忍下情绪,垂首道:“儿一时失态,让母亲见笑了……”

言毕,目光扫向仍跪在那里的儿子,面色沉沉地道:“事已至此,好生养着吧。”

旋即向老太太抬手施礼:“一路匆忙,儿先行洗尘更衣去。”

王锡璞退了两步,转身出了屋子,老太太叹口气,示意二儿子跟上去宽慰几句。

王介被扶回到了榻上,一向重体面的三太太自觉面上无光心中有愧,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大太太将她拉到外间,低声劝着:“你这样哭,让介儿瞧见,岂不叫他更难受?”

“介儿,你莫怪你父亲他说话重。”屋内,王锡瑞劝着侄儿:“他要丁忧三载,官场变幻莫测,难免使人焦虑难安。他既忧虑家中,又挂心你的前程,会有如此反应,也是人之常情……”

董老太太也安慰了孙儿几句。

听着长辈们的劝慰,王介靠坐在床头,半垂着眼睛,应着一声又一声“是”。

待长辈们都说完了话,贞仪最后才得以开口,看着眼前这样病弱颓丧、甚至扎出了一层潦草青须的兄长,千言万语却是只剩了一句:“二哥哥……你受苦了。”

王介终于抬起头来,对上妹妹因担心而微红的眼睛,他竟顷刻间滚下两行热泪来。

大人们予他重视、责备、期盼、规劝、教导……二妹妹却如一缕纯粹清风误入这忙碌世间,站在这名利局外,一眼看到了被他藏起来、不敢也无颜示于人前的诸般之“苦”。

王介甚至还从一只猫儿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纯粹的担心。

看着这样的二妹妹和橘子,王介恍惚间又回到了在吉林的那段岁月里,那座小院简陋,但抬头就能看到开阔的天穹和山川,耳边总是大父和二妹妹探讨时令天象的声音,鼻间则是下雨时雨水溅起尘土的气味……那是农忙时,他一身狼狈地扶着粮车,一个小姑娘突然替他撑起了一把油纸伞。

想到那双纯粹的笑眼,王介的脊背一点点弯下,他辜负得不止是家中之人,还有赠他兔子玉佩的人……难道他可以奢望,让她继续等上他三年吗?这几乎是无理的要求,他无法说出口。

王介未曾往吉林传信,但陈凝田自可以从贞仪信中得知具体,王介不知她是何想法,亦不敢深问,只听二妹妹代为转达了陈凝田让他务必安心养好身体的叮嘱。

贞仪也数次宽慰兄长,话语中常提及大父生前之言。

冬日来临前,王介终于病愈,人也慢慢重新振作起来。

与此同时,董老太太做下了一个远行的决定——往蜀中去,沿途拜访亲人旧友以及王者辅生前交好的同僚们。

“你们父亲从前入仕时,也未曾考举人试,而是由他的老师一层层举荐……”老太太道:“如今这般,已不能只守着一条路了……”

“他这一生,没有别的,唯独留下了一些人脉与好名声,若能帮上家中,也算是些许遗泽。”老太太话到最后,只余一缕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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