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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岁的夏天,一次喝醉后的争吵中,父亲砸了母亲的小提琴,还有那几个常年束之高阁的水晶奖杯。
温伏躲在门后,父亲的背影和母亲绝望的眼神像一幅黑白默片定格在那年的回忆。
不久后,母亲自杀了。
她在自杀前的那个下午,给温伏戴上这个佛牌,再一次告诉他:无论如何,一定要好好读书。
接着就消失在门外那条路上,温伏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只知道她一个晚上没有回家,又过了一天街上的人说在河里捞出一具女尸。
除了黄昏时坐在窗边拉动小提琴的那个背影,这些就是温伏对母亲的所有印象。
父亲甚至懒得负责母亲的葬礼,草草通知了娘家人就把母亲的尸体留在被打捞起的河岸边。
母亲的棺材运上山那天,父亲不在。
温伏趁机跑出家门,企图找到娘家送葬的队伍,跟上去看看母亲的墓碑立在何处。
刚刚跨世纪的边境小镇治安混乱,正是人贩子猖獗的年代。
温伏就这样把自己遗失在未名的路边。
起初人贩子是把他卖给了乡下一户人家,可他不安分,到家的第一晚就翻窗翻墙跑了。
人生地不熟的村子,他前脚跑出去,后脚撞上在别处休息的卖家。
温伏被打了一顿,买家不要他了,人贩子只好退了钱,带着他去别的地方。
去一处温伏就闹一处,每到一个地方他都把新家弄得鸡飞狗跳,慢慢地人贩子不卖他了,又舍不得放了他,干脆把他带在身边,贱养着,随时找机会把他卖出去。
跟着人贩子没什么好日子,到了该上学的五岁,温伏还成天跟着对方到处游荡,一天一点剩饭咸菜,人贩子吃什么,他就跟在后边吃剩的。
对方不担心他跑,温伏跑了连那两口吃不饱的饭菜咸菜都没有。
有一次人贩子在街边打牌,温伏饿坏了,左看看右看看,从后墙爬进一家饭馆的厨房,伸手就往人家橱柜里偷吃的。
污糟糟的手刚摸到食物,老板从前头进来,一看他在偷犯,二话不说先把手里的不锈钢菜钵往他头上砸过来。
温伏被砸得耳朵里嗡嗡直响,等不及清醒,身体先反应过来,拔腿就跳上窗子往外逃,一边眼冒金星一边跑,没跑两步就被人逮到,店里的厨子左右开弓扇了他两耳刮子,扇得温伏鼻血长流,店家让他滚了。
听到动静赶来的人贩子瞧见这一幕,回家又把他收拾一顿,心里却冒出个主意。
没过几天,人贩子和他在一个户口簿上,成了他的养父。
温伏开始被指使去各种各样的地方偷东西。
起先是去超市偷一些贵重物品,然后是去某些单位的车库偷电瓶车里的电瓶。
他是小孩子,反应快,速度也快,偷东西被发现了随便找个洞钻出去就能逃,即便被人逮住,也不过是打一顿,对那位养父而言不痛不痒。
最重要的是,就算温伏被扭送去公安局派出所,也会因为年纪小被口头训斥一顿就让养父带回去。
温伏个子小,可以钻各种各样的墙洞,养父为了不让他长得太快,喂他吃的越来越少。
六岁了,温伏还跟四五岁的孩子一样高,不读书,还在到处翻窗钻洞,被训练成了专门的扒手。
可偷东西被人逮住的滋味并不好过,温伏被派去盗取的东西,小到几百,大到上千,被人逮住无非三个下场:若失窃的是女士,大多数情况他只会被教育一通,遇上好心的,只要他归还了东西,她们见他可怜,还会给他一些钱;可遇上男人,总逃不过先劈头盖脸几巴掌。
时间久了,他倒乐意被送去公安局。至少警察讲文明,不打人。
可养父不乐意。
干过人贩子的哪乐意随时见警察。
温伏每被送去一次派出所,养父把他领回去,他就要挨一顿打和一天饿。
那次温伏饿得受不了,养父又要他去偷一家单位的电瓶,并扬言再被逮住就让他等死。
温伏饿得两眼发白地出去,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次只有死了。
他跑不动,去偷东西必然被抓,一旦去了派出所,养父知道还是个打。
天气下起雨来。
温伏路过河边,看到桥下有一根柱子和桥底之间断了一截。
他慢慢走过去,午后的河岸没人散步,温伏翻过栏杆,钻到那处断裂的空间,把自己蜷成一团,抱着膝盖窝在桥下。
雨越下越大。
有人经过河边,发现了他。
温伏从上一阵饥饿中缓过神来时,才察觉河水涨潮了,就快漫到他的脚下。
如果不尽早出去,他会被淹死在这里。
然后他试着用钻进来的姿势爬出去,可是被卡住了。
他的头顶着桥底,喉咙下就是膝盖,整个脊背以一种无法改变的角度佝偻着,浑身上下只有一双手还能动。
河水波动着打湿了他的脚,温伏意识到自己在下面待得太久,身体已经麻木。
而那么久的时间还没回去,养父必定会出来找他,找到他就会把他往死里打。
温伏奋力把手伸出去,抓住头顶的桥底边缘,试图借力让自己有一点可以往外探的空隙。
头皮在粗糙的水泥面上摩擦着,温伏痛得龇牙咧嘴,几乎以为自己整个头顶的皮肤都被剐了下来。
“扑通”一声,他从那个空间了挣扎出去,掉进了河里。
六岁的温伏还没学会游泳。
他发了疯地在水里扑腾,想要发出一些喊叫,可是一张嘴就有无数河水灌进喉咙。
脖子上那个长长的佛牌漂了出来,在温伏的动作间不知撞到什么东西,撞掉了一个角。
我要死了。他看着佛牌这样想。
这次真的要死了。
灭顶的窒息感淹没而来,温伏渐渐停止摆动,就在河水快要灌入鼻腔时,有一股力量从腰部环住他,把他往上送。
温伏在一个窄瘦而温暖的怀抱里浮浮沉沉,模模糊糊中吐了许多水。
再睁眼时,他先猛然吸了一口气,随后看到一个女人。
“醒了?”对方头发湿漉漉的,水滴一滴一滴滴在他脸上。
温伏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他直愣愣地看着她,喊了一声:“妈妈。”
“我不是你妈妈。”女人笑着扶他坐好,“下次不要跑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你家长呢?”
温伏不说话。
女人叹了口气,拿过脚边在下河前脱下的外套,从包里拿出五十块钱:“去换身新衣服吧。”
她准备走了,走前问温伏:“要不要我打电话给你家长?”
温伏还是不说话。
女人摇摇头,刚要起身,衣角就被温伏拉住。
她再次蹲下:“怎么了?有事要说?”
温伏动了动嘴唇,很想问她能不能把自己领回去,一低眼看到对方脚腕处穿得磨破了的袜子,又陷入了沉默。
他抬起手,摘下自己脖子上缺了一个角的佛牌,举在女人眼前,示意对方低头戴上。
“给我啊?”女人笑了笑,“给了我你爸爸妈妈不会骂你?”
温伏摇头。
“那好吧。”
女人垂下脖子,让温伏给自己戴上那块佛牌。
很多年后温伏想起来,自己执着于费薄林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气,第一次是在她身上闻到的。
原来斯人虽逝,却留有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