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莫执2563(1 / 2)
在激烈的骤雨中,宋宁儿久违地感到了一丝凉意。
她看着院中真正展现储君力量的丈夫,看着他从不展露在人前的怅惘,听着他从不宣之于口的呢喃,也感到了怅惘:“夫君说的那件关乎国运的大事,我不知道是什么,我没有力气干涉,所以也不关心。我只关心,这件事情对夫君有什么影响。”
“对我的影响吗?”姜无华似乎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沉默了片刻才道:“此事若成,父皇已无后虑,将全力角逐六合天子。在他的百年政数里,很可能完成这前所未有的伟业。他是永恒天子,孤自然只能是永恒的太子。”
他又摇了摇头:“不,永恒天子不需要太子。”
“父皇最后若是未能成就六合,也一定将大业推进了许多,最有可能继位的应该是养心宫主。他最肖武祖,雄图远志,能继六合之心,不熄八荒之意,在各方面都能得到最大的支持。”
“此事若是不成……父皇难求六合,或许会退而求超脱,为后世齐国谋。那么孤最有可能登临大宝,如惠帝故事——治国守成,无邪当不及我。他开拓之意甚烈,父皇不会把一个经不起折腾的齐国交给他。”
姜无华道:“当然,现在说的只是可能性。我们过往的展现,为我们赢得了不同的势……但若真到了六合一世的时候,孤也可以锐意开拓。天授至柄,没有人会拱手相让。”
宋宁儿想了想:“没有听到夫君说华英宫主。”
几位皇储的优劣,倒非她能评判,她只是单纯对那位三皇女印象深刻。那般大气英飒的女子,史书上也不多见。
“无忧?无忧已经没有希望争位了。”姜无华道:“父皇终究偏爱,亲征幽冥,提的是方天鬼神戟。无忧往后当是为国家留一柱国,好好开拓她的道武。”
宋宁儿咂摸了片刻,有些担心地看着太子:“如此说来……这件大事竟是不成最好。”
姜无华只是看着连绵的雨:“不,成了最好。”
须臾,又往厨房里走:“汤好了,请太子妃品鉴。”
宋宁儿停在那里等了一会儿,果然有香气扑鼻。
……
……
站在观星楼的最高处,往下看是黑岩一般的云。
阮舟跳下去,在云上踩了踩,头顶还是星空。
闷雷如鼓响,闷闷地回转在黑云中,雨帘一霎就垂挂。晚风将雨帘掀起,她弯下腰,歪过头来,看到一个女尼,穿着灰扑扑的僧衣,踩在沉星木的楼梯上,一步步往上走。
这女尼似一朵水洗的花,恰恰绽放在雨时。一身泥泞,不掩芳华。
洗月庵的女尼,如何会来观星楼?
阮舟心里正泛着这样的疑问,便见得那女尼也抬起头来,仰看这边。
那眸子盈着水色,恰是在平静之中,映着波澜万千,似有许多未言的故事。
女尼道:“洗月庵玉真,奉祖师命,登楼观星。”
阮舟愣了一下,才得到监正大人的应允,抬手以星光相引:“请随舟来。”
星光是扁舟一叶,长夜是无际之海,玉真乘舟而上,捧着一卷长轴,来到了阮泅面前。很规整地行礼:“这里是尊朝武帝的过去,今奉于监正。”
关于齐武帝姜无咎的过去,一部分在齐国的历史里,一部分在洗月庵缘空师太的记忆里。两相合论,方是完整。
在东齐关乎国运的这一局中,钦天监正阮泅,负责望海台的建设,也负责对过去时光之中那位武帝的接引。
他收起这卷长轴,看了玉真一眼:“师太晦过去而来,以藏天机。看来也修《过去庄严劫经》,得了洗月庵的真传。”
心香第一的昧月,走进了临淄的三分香气楼。
洗月庵的玉真,登上了临淄最高的观星楼。
缘空师太用修过去的人,送来了过去,以此逃避那位源生世尊的强者的注视。在这一局里,奉缘空之命而来的她,对齐国并无隐晦。倘若阮泅还不能了解这两个身份之间的关系,他的星占之术可算白学。
玉真只是奉命而来,本无言语,但听到《过去庄严劫经》,念及身前这位星占宗师的身份……不由问道:“以监正看来,贫尼修经,能成所愿么?”
阮泅在这等时候自是不可能分心为她占算的,只道:“我不知师太所执。不过过去已经过去,最好是莫执。”
玉真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劝的人风轻云淡,听的人漫不经心。
诚然是人人皆知的道理,可若不亲身经历,若不碰得头破血流,也没人会真的懂。
为一个武帝永证过去的机会,当代齐天子都亲征于幽冥,这些为过去而拼命的人,如何能跟别人说“莫执”呢?
阮泅大概也猜到她的几分心思,又道:“修过去者,有一个不得不面对的命运悲剧,无法逃脱的岁月矛盾——”
他的墨簪与长夜仿佛一体,星图道袍又似飘卷在星河,声音在如此高处,显得寂寞:“一个人越强大,牵动的因果越重,越不能改变对自己刻骨铭心的过去。可这个人如果不够强大,又根本不可能改变过去。”
他叹息:“医者不能自医,修过去者也不能自救过去。”
玉真依然是泠泠地立在那里,这临淄最高楼,她还是第一次走上来,的确是好风景。回望来时路,是孤独巷径,可巷径两侧是万家灯火,人间繁星。
她说道:“我一路走过来不算容易,但回首过去,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救。”
阮泅便不言语。
大家萍水相逢,本无交集,他多一句嘴,也是看在天妃的份上。
但玉真又问:“既然一个人越强大,过去越难改变,我家祖师为何能修出武帝,偌大齐国,又为何会押注于此呢?”
“一则今日之缘空师太,已在超脱门外,强过昔日武祖;二则武帝本身就修炼了枯荣院的过去法门,再加上有永恒之紫微悬照,又修红尘天地鼎,在很多地方都留下了因果牵线,令他能够连接过去现在;三则齐国雄霸东域,举国奉祀,故能强为不可能之事……但即便如此,这次行事,机会也很渺茫。”
阮泅叹了一口气:“要是再等十五年,待我大齐完全消化东海与南夏,待洗月庵与悬空寺、须弥山并举,待军神更胜于今……我们才会有更大的把握。但中央逃禅何时发生,地藏或世尊何时归来,甚至于姬凤洲是否亲征,却不是我们所能决定。”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我们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就必须迎接一场决定命运的战争。而这正是命运本身。”
他的双手在那卷长轴上慢慢抹过,长轴在他的掌中慢慢消失。
……
……
“我没有反抗。”
幽冷的地牢深处,田安平只着一件单衣,一条薄裤,盘腿坐在地上,冷静得像一座雕塑。
“因为反抗是必死的结果。被关到这里来,至少让我多了一点思考的时间。”
“我看似毫无顾忌的破坏性,超出了我对齐国有可能的贡献,姜述认为用我已经弊大于利,所以将我舍弃——无论我以前做了多少事情,担着骂名做了多少他不便言明的决定。当初留下我,是基于国家利益的考量,现在要将我赶尽杀绝,废物利用,也是如此。”
“我表现出来的价值已经不足够,那就只能得到这个结果。顺便锻炼一下郑商鸣,再借田安平之死,凝聚一下人心……也算物尽其用。”
他平静地分析着当朝皇帝,语气里绝无怨恨,有的只是认知。